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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风物

发布: 2009-2-19 23:37 | 作者: 唐棣



       红顶儿
      
       我生长的地方的人都是闻着蘑菇的味道的。有些涩涩的腥,带着雨水味。得耐心等,到七八月。是一场好雨后,气温猛地升高,空气里才会飘荡起忧郁的蘑菇味。
      
       说它忧郁,是里面有那个故事……
      
       我提只小巧的篮,到山上去捡蘑菇。山里湿气重,得穿布鞋,别的鞋容易滑倒的。山里的蘑菇都是野生的。最近听说中毒的事情,那时候没有的。上山捡蘑菇的孩子多着呢,都拄着一根树枝,像拐杖似的。多只脚会稳当得多。草里有蛇,得打着草走。走到树下。蘑菇在树根上,长得很结实,使劲拔。所以说捡,听来轻而易举,其实人生哪有这样简单的,使上劲来,还有个力度的问题。家乡话,爱把凡事说的简单。
      
       这也是我故乡的回忆。这片土地上有山,有水,在北方很少见,现在人家管那叫湿地。我如今还时常去那里,我去的地方没什么人,这里将来会有很多人的,他们不会记得我的话,蘑菇的味道也许还会传来,他们不会以为是臭吧?
      
       路难走的。有很多细小的水流,从草甸渗出。水流过岩石的坡面,极为清新的一串声音,我跟朋友常解释一些词,这个被我用来解释“潺潺”。水从松软的土层上流过,人不小心踩上去,我在那里跌了一回,至今还有伤痕。我的伤好得很慢,一直几个月。我看着小伙伴们提着竹篮在雨后出发,绕过我家的后门,欢笑着上山就想哭。那是我人生最早的忧郁。
      
       我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学生。学校时期常逃课去山上,大伙放学才下来,手上此刻已提了一书包蘑菇。回家做来吃,味道是鲜的,母亲都得差过,现在想怕是有毒的。这么多年过,当山成了小情侣的地盘,我少去了。坐家里等着七八月吧。随着猫狗的叫春声,那种味道会捎来我的馋虫。
      
       我喜欢吃白胖的小蘑菇,清水白煮,最后放盐。这种蘑菇我再也没吃过,它头上戴顶鲜艳的红帽儿。学名叫啥不知道。我们就叫“红顶儿”。红顶儿都群居。树下的草丛里,一只连着一只的。下腰,翘起屁股找吧就在你的身边。
      
       黄昏近了。吃起这种蘑菇,该想到兄弟姐妹。
      
       我是独子,该想谁呢?
      
      
      
       每年的夏天,蹲在堂屋吃西瓜都是一件有趣的事儿。记得小时候一不小心瓜籽儿就下了肚,我曾害怕过肚里长小西瓜的事。想想,觉得有趣。年幼的自己,容易相信,容易想象。从那时过来的人大概都记得,一个小孩把瓜籽儿吃下去后,晚上睡觉,瓜秧就从他的小肚脐里长了出来……这故事是不是自一本书而来,早已忘记了,后来跟一个朋友说起,他说,那本书上还配了图呢。我听着他的描述,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细叶子的藤,从那个可怜的小孩身体上里长出来。并且继续长大着。所以,那天自己不小心又吞了一粒时,脸上的表情让朋友们间传了很久。
      
       小时候,我真的非常怕的,睡觉时把被子紧紧地捂在肚子上,似乎想压住它。妈妈后来告诉我,那是不会长出来的。她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我妈总说,她小的时候,家里夏天吃瓜,籽儿不小心掉到床底下的,那时家里都是泥地面,过完夏天、又冬天、又春天,它们一直躲着,又一年的夏天开始,它们便在床下长出芽。西瓜什么时候发芽的?我觉得既然能在床底下发,当然也能在肚里发。而且,小时候的我,不仅担心会在晚上发芽,还怕它书上的有魔法的豌豆一样,一夜拔成了棵树。
      
       我发觉小时候担心的事也多。现在的担心多是多,没了趣,失了真,来去都是脱不去的一层利益在长着。倒不如瓜藤来得妙。这些担心事,如被摘掉,我们体内的,一些别的东西会一块被抽出来吗?所以,每次担心了。就跟自己说:长了是千万不可扯的,说给过去,也说给现在。
      
       这趣事消散后,我到了翻科幻小说的年纪。一次,有写外星人入侵人体。我猛然一笑,真的,真挺像我小时候担心的这事的。看了看周围,是一片田野,田野里黄黄绿绿的。望不到边的植物成群。时而有人走过,让人不觉晃神,因为很多神话里,人和植物互变的事是否正在发生?我看着他们一点点走出我的童年。慢慢的,又听说了很多传说,人和植物混合生长算是记得深的。《西游记》里就有长胳膊的树等等。
      
       我观察过瓜秧的。我回过头去想,那大概是在确定将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是个什么鬼样子吧!科学上说,人对不确定的事物,较易产生恐惧。对外形、性状之类有了解,这种可以称之为感觉的力量就会降不少。瓜秧是嫩生生的绿,挺好看的。回家,看到妈妈,我就摸着肚子笑。我有没有说过:“等明年,来吃我结得瓜吧。”这样的话说没说过呢?妈妈不记得了。我觉得应该有。
      
       我也觉得,一个人似乎都是可以用一种植物来形容的。以前书里讲,女主人公见到每一个男生就立刻想起一种植物,竹、松、鼠尾草……觉得同样的,每个女子该也有种植物可配搭,不定是花,草也好的。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里,弱智的弟弟,非常喜欢自己的姐姐。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每次看见姐姐走来,就像闻到了一股新鲜草叶,被揉碎粘在手上的草味,非常非常美妙的味道。”为这比喻,在故乡的田野,我曾遍闻所有的草。很认真地去闻,草味始终难忘。写来却费力,它不是芬芳,不是馨香,什么都有一点儿,是搀和的。
      
       你问过自己没有:“如果我身上长出种植物来是什么?”有时自己脑里的一些想法,被理顺,写下,长长的文章在纸上,似乎也是种我的身体里抽了出来的东西,由它们在身体里,不知会不会在某天,成了参天的树。这些与瓜有关的感觉,令我意识到了奇妙。跟童年有关的奇妙。永远缠着绕着不同的文字,它们也就犹情绪的缤纷,是可出落于身体,成了某种植物的。
      
       蚱蜢
      
       蚱蜢是俗名,却入了李清照的词“只恐双溪蚱蜢舟”。作学名的蝗虫是很古趣的。南方的城隍庙,就是给它设的,可见地位不低。自古蝗灾就是与旱灾、涝灾齐名的,属三大灾。咱不管它那些,此物吃起来味也不一般的。
      
       我老家就流行过吃蚱蜢,感觉上记忆已远了。那时我小,负责捉,吃都是人家炸好的,我爱吃雌性带一肚子“籽”的,真是好吃。吃法我们都是炸,要不就是腌一下。前几年,在城里有人点过这道菜,我吃了一个差点吐了,土腥气。这蚱蜢也是养得吧?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听说饭店的价儿也不菲。饭店炸的蚱蜢多是土蚱蜢,个头大,不好吃。
      
       蚱蜢种类其实很多。全世界一万多种,我国占三百余种。对照看,我家乡最常见的是三种而已。个头小的蚱蜢有好几种,不提了。个太小,塞牙缝儿,我小时候都不稀罕逮的。
      
       说大的。最大是土蚱蜢,一听大概就猜到它土色,趴地上,人蹲坑式的,一个色不好找呢!身长近十公分,后腿粗壮有劲,蹬地一下,跃出老远去。逮起来,我每回都一头汗,不过值,就那腿咬着带劲,不怕笑话,我现在吃螃蟹爪时,常开玩笑说蚱蜢味儿。人家都说我老土。小时候,我们给它起了外号,像人一样叫大蹬腿儿。“大蹬腿儿”现在地里还是能见到的。没人逮了,也“抽罢”(萎缩)了。这就是生态啊!吃起来,对得起他的名字,土味重。我不爱吃。
      
       还有一种绿色的,桶状长身子,腿也很修长,要是人的话也是美女,它比“大蹬腿儿”能飞,我们逮到的时候都拿住它的两条长腿,让它跳舞,也就是一上一下的颤悠。还在一旁喊“担勾”(担勾也有叫扁勾的),吃起来好比咬葱杆儿。硬硬的。我觉得不好,是最早罢吃的一种昆虫了。妈妈常跟我说歌谣:担勾——担勾——打水悠(腰)——“打水腰”,我猜指的是上下曲动,姿态像水里打秋千一样。顺便提下“菜娘子”。它比“担勾”小一轮儿,模样一样,我说那是姐儿俩。也算美女,也算不逮之列。
      
       再有就是头部板的一种,我们叫“油蚱蜢”,多为绿色的,身体方正,看着油腻腻的,雌的有大,雄的小,也是吃得最早的一种了。嘴里含,是股清香,油嵌在略略的土味里,一汩汩的。现在,饭店里大概是炸这个东西。好吃,出油多,可能也是图节省。以前看书有个词:“螽斯衍庆”。我曾以为“螽斯”便是这东西,看着像。查了,知道不是,它们同纲同目,不同科。算一个系列的。
      
       油蚱蜢是我小时候的重点突袭对象,专逮母的时候多,公的小,不能便宜它。秋深了,肚子里有籽儿,还没下时,我们都出动了,身上啥也不带。我们那儿都用种毛毛草串。毛毛草遍野皆是。一路上随手“嗞儿”的一拔就是。串油蚱蜢得从“脖子”进去,那儿是个坚硬的鼓盖,一层薄膜粘着,捅破了还活着。毛毛草的茎杆像针,一扎就过了盖儿,一个两个三个,我们都这么串着。
      
       放学以后,天不黑,男孩都在田野。最佳捕食谁愿错过?错过某科作业可以,错过某顿饭可以,错过一片暮色四合可以,错过……我从孩子时代总错过不该错过的,如某顿饭后给我送作业本的她。妈妈说那小丫天大黑才离开的。那时候,我人正提着几根沉甸甸的毛毛草回走。
      
       现在,错过的东西更多。“小丫”离开的也都早早的。小时的乐趣,现在说起来有意思,下地还时常见到一些的。只是再也想不起要吃。倒像听自己唱唱记忆不清的那些歌谣,嘴里、眼里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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