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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林中狩猎的日子

发布: 2011-9-23 04:55 | 作者: 乌热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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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清楚地记得,是何林领着我,到猎业队仓库里挑选猎枪的。那年入冬前,队里发给我两支猎枪:一支是刚拆包装的小口径运动步枪,枪身还抹着油,显得黝黑瓦亮;另一支是带三棱刺刀的苏式步骑枪,也叫7.62步枪,是一支有锈渍的老枪。当我意识到自己将要成为这两只猎枪的主人,一种幸福感一下子从心底升起。我把一大一小猎枪搂在怀里,心跳不由得加快,那种快感真是无法言说。我肩挎两支猎枪走出仓库,腰板挺直了,个头儿也觉得长高了许多。

        在我上山前,父亲的叮嘱我记忆犹新。父亲说:冬天上山,必须要带一把小斧和一把猎刀;还要在怀里揣好火柴,不能让它受潮;初次出猎要踩着自己的脚印回来,这样不会迷路;在山里走累了,不能坐在雪地,要坐在干枯的倒木上,不然腰腿抽筋,会让你站不起来。父亲一字一句地说得严肃认真,言语中对我很有信心,而母亲却在一旁抹眼泪,好像我是在别人威逼之下上了战场。

        何林为我选中的猎点在大联合河边,离满归有一百多公里,那是一个被称为“伊那间吉猎点”的游猎小组。这个游猎小组中的马嘎拉格家就是我的落脚点。

        记得那天很冷,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我搭乘的是一辆带厢板的解放牌汽车,汽车穿行在气压很低的雪雾中,我迎风站在敞篷的车厢板上,对路边白茫茫的雪景感到新奇和神秘。有人拽我一把,让我快点背过身去,这时我才觉察,面颊上出现了两块惨白的冻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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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那间吉猎点”选在一片避风的密林中,离公路还有十来里地。猎点共有四座“撮罗子”,也就是说,这里搭建了四顶鄂温克人的简易帐篷,每顶圆锥形帐篷里住着一户人家,在每户人家的名下都有数量不等的驯鹿,由他们自己来照料和喂养。猎手们就住在这帐篷里,有的是临时借住,有的就是帐篷里的主人。

        有人把我引向一顶帐篷,我掀开单薄的门帘弯腰进去,这是马嘎拉格家的帐篷。帐篷里一股呛人的烟气扑面而来,把林中的寒气隔在了外面。在这昏暗的帐篷里,我从主人谦让的动作中感到了热情,显然这家人对我的到来有所准备。帐篷里最显眼的,是闪着光亮的火堆,整座帐篷以它为中心,火堆的东西两侧,是家人的铺位,北侧略显宽敞,是敬放“玛鲁神”的位置,凡有尊贵的客人都要让到那里。我虽然年纪轻轻,也被当成贵客让到了正位。这座由木杆和兽皮搭就的尖顶帐篷很难御寒,它全靠帐篷中心的火堆供暖,围绕着这堆火,在冰冷的地面上铺满松枝,又在这层松枝上平铺兽皮,白天用这兽皮当坐垫,到了晚上它就成了睡褥。而在平时,人们一屁股坐在上面,都是席地而坐。

        马嘎拉格一家三口人。户主马嘎拉格大约五十岁上下,个头儿不高,身子骨有点弱,能结结巴巴说几句汉语,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手,没有什么名气,他也姓“卡尔他昆”。我从马嘎拉格的面容、眼神上观察,认定他是一个性情憨厚、心地善良的人,不然何林不会让我借住在他家。马嘎拉格妻子过世多年,身边只有一个儿子,他叫舒日克,年龄大约十三岁,个头儿有点矮,体格发育不是太好。应该说,马嘎拉格的姐姐大巴拉杰依,才是帐篷里的当家人,她年纪在六十开外,脸上皱纹挺多,口中的牙齿大多已经脱落,两眼被烟火熏得不停地流泪,眼神中闪动着温情。大巴拉杰依终身未嫁,与他的这个弟弟及侄子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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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猎点我才发现,在这里没人给你派活,没人对你指手划脚,也没人对你解释和开导什么,你若想整天呆着,或者你想动手干点什么,就全靠你自己了。

        最初的几天,我对猎点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也带着几分戒备。最让我头疼的是,这里的八九只猎犬把我当成外人,它们根本不听主人的呵斥,无论我走到哪儿都紧紧跟随,还把我团团围住,就像在林子里围住了一头小鹿。好在,它们的主人及时把那几个性情暴躁的家伙,都已经牢牢地拴住,这才使我以马嘎拉格的帐篷为中心,一步一步地向外扩展活动范围。对于那些头顶尖犄角、脖子上挂铃铛的驯鹿,我也感到几分畏惧,因为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家伙发起脾气来是使蹄子踢,还是用嘴巴咬。

        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去旗政府马圈里偷剪马鬃,想用自己剪的马鬃做毽子玩,好到同伴中去炫耀。没想到那天晚上,我的小伙伴殷捷就被一匹大青马狠狠地咬了一口。

        林子里的驯鹿非比寻常,它们全都散放着,三五成群地在林子里跑来窜去,在我看来,它们各个带着野性,尤其是当我离开帐篷,朝林子里走动的时候,它们会一起向着我奔来,看那股猛劲,是想把我整个人掀翻在地,我左右躲闪,怎么躲也躲不开。

        过了几天,我才明白,其实这是个误会。这些驯鹿不管它头上犄角大的,还是犄角小的,其实都对我没有恶意,它们真正喜欢的,是我撒在雪地上的尿,这些家伙在我面前争啊抢啊的,用嘴巴一口一口地舔净雪地上的尿液,真是旁若无人。驯鹿是脾气很温和的动物,猎人们正是利用它们喜欢舔食盐碱的食性,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管理方式,隔三差五,我就看见猎民妇女摇动皮盐袋,在给那些恋家的驯鹿喂盐,而大群的驯鹿也从远处的林子里跑回来,在营地里觅食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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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营地里,马嘎拉格是离我最近的人,他自然成为我每天观察的目标,也是我偷偷模仿的对象。我想早一天成为山里人,一个不再被猎犬东追西撵的人,当然,我内心最渴望的,还是成为一个有名气的猎手。马嘎拉格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在帐篷里的动作变得频繁,不是取出磨石磨猎刀,就是磨他那把老旧的斧头,这时我也会取出自己的猎刀和斧头,照着他的样子去做。另外,他还常到林子里找“站杆”,用斧头将它砍倒,再一骨碌一骨碌地扛回来,这弄烧柴的本领,也很快就被我学会了。另外,去封冻的小河床取冰块,是猎点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干的活儿,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用刀尖戳碎冰块再装在容器里,或者用斧头砍下一块厚冰,直接把它扛回来,以备融冰化水。

        那天,马嘎拉格穿上外衣、戴上帽子,着装整齐地朝林子里走去,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赶紧跟了上去,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去出猎,而是找片僻静的林子蹲下来拉屎,这真让我失望。从那以后,我让自己记住:出猎的人没有一个不带猎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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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过一场小雪之后,马嘎拉格终于要领我出猎了。那天太阳升上树梢,我俩才动身。这时候林子里不再冻得嘎巴嘎巴地响,马嘎拉格挎着猎枪走在前面,我扛着小口径步枪跟在他身后。走了不远,他在树上砍个圆形标记,让我倚着树墩打靶校枪,我打了几枪,成绩还说得过去。在一片松树林里,他指着地上新鲜的痕迹对我说,要学会分辨松鼠的印迹,先要弄清它往哪儿去。他说,松鼠的印迹前面敞口大,后面敞口小,雪花被拖着往前冲,这说明这只松鼠在朝前蹦呢。我看了一下,松鼠留在雪地上的印迹很清晰,就像一个倒写的“八”字,这些倒写的“八”字有一定间隔,在雪地上画出一条曲线,从这棵松树通到那棵松树。那天,我俩瞄着雪地上倒写的“八”字,跟踪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在一棵松树枝叉上发现了它。马嘎拉格让我来开枪,当时我有点激动,打了三发子弹才击中它。松鼠是猎手冬季猎取的小毛皮动物,猎获的松鼠皮要晾干、捆扎好,上交给猎业生产队,然后生产队按猎手上交松鼠皮的数量记工分。听说,这些松鼠皮都是由外贸部门收购,出口赚外汇去了。

        马嘎拉格带我在林子里转悠了一整天,猎获物只有绑在我“背夹子”上的这只小松鼠。这一天收获虽然不大,但是我最轻松、最快乐的一天,是一个很好的开端。马嘎拉格说,他明天还要带我去转转。我摇摇头,对他说:我要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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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之后的初猎,我的记忆刀刻般地清晰。

        那天一大早,大巴拉杰依就起身点火了。

        到了后半夜,火堆熄灭了,帐篷里的温度同林子里一样低,相当于零下四十多度,不论谁来起身生火,烘暖帐篷都是件麻烦事,也是个技术活儿。我发现,大巴拉杰依动作很利落,在一个短瞬间,就把火堆点燃了,她用的是一块桦树皮、一把昨夜用猎刀削好的干木屑,一切都是事先备好的。等我穿好猎装,把自己收拾停当,她已经把地桌摆到我面前,在上面放了一杯红茶、一罐白糖,还有昨晚特地赶制的烤饼,这张隔夜的烤饼也在火堆边重新烤热了。帐篷里的烟气熏得人两眼难受,大巴拉杰依不时抹着眼泪,示意我用烤饼蘸着平锅里的“油吱拉儿”吃。这些“油吱拉儿”,实际上是一坨冷冻的兽油,已经放过盐,放在炭火上熬了一会儿,在平锅里直冒气泡,散发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我估计自己要走一天山路,所以蘸着兽油,嚼着烤饼,把肚子撑得饱饱的,还把递给我的半张烤饼绑在“背夹子”上,以防万一。当我走出帐篷时,太阳还没露脸,林子里还挺黑。

        这次独自出猎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轻松。

        那天一进林子,我就找到了新鲜的松鼠印儿,可跟了半天就是不见它的影儿,后来我发现,是自己弄错了。我是照着雪地上“八”字形印迹向前追踪的,而不是倒写的“八”字,结果整个弄反了方向,越追离松鼠越远,白白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而且,在回来的路上,我又犯了一个错误:以为就要到家门口了,听得见营地猎犬的叫声了,就找了一条捷径,横穿一片沼泽地。这片封冻的沼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表面上看挺平坦,实际上里面高高低低满是沟壑,时常的,积雪一下子就没了我的腰,等我用尽气力一步一个跟头地爬过去,头顶上已是繁星满天了。

        走进营地时候,我的肚子瘪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棉衣、棉裤、套在上面的猎装被汗水湿透,变成梆硬的盔甲,上面还冻了一层白霜。大青狗跑过来迎我的时候,一下子把我扑个跟头,它以为我在逗它玩,其实我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帐篷外,我好歹让自己站稳,摘下猎枪把它戳在门外,掀门帘时攥紧门框不让自己摔倒,终于跌跌撞撞地走进帐篷。帐篷里,火烧得好旺,茶也热着,马嘎拉格、大巴拉杰依一直在等我。

        多少年过去之后,我回到帐篷的那一刻的情景,永远最值得回味——他们俩,是我在雪地里挣扎时最想见到的人,但两人的表情和神态比我想象的要平静,这种平静当时曾让我感到不解。说实在的,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并没有马上领悟马嘎拉格、大巴拉杰依静默神态下深藏着的情感,但还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想想看,一个山外来的毛头小子,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独自在林子里转悠,起早贪黑,两头不见太阳,等天黑透了才从雪地里冒出来,难道这不让人担忧吗?

        相聚的那一刻,我们只用眼神交流,语言变得多余;默默地递给你的,还是那个地桌,还是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连大青狗也溜进了帐篷,一声不吭地趴在你身边。在无声的对视和漫不经心的一瞥中,我似乎悟到了什么。我敢肯定,在我决定独自出猎时,他们就把我当成真正的鄂温克人,难道一个鄂温克小伙子回到家(虽说不是他自己的家),他要去猎场转悠(虽说不是他熟悉的猎场),还用家人替他担忧吗?我敢说,在这静默中隐含着一种信任,那是无需用语言来表达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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