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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秘书

发布: 2011-8-18 23:04 | 作者: 薛忆沩



        “你还不知道吗?”她的老板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平静地说。 
           
        她的老板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喜欢你啊!”他冲动地说,“这你应该知道。” 
           
        她将手抽回来。她想离开,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冲动。她的老板开始不停地表白。她没有说一个字。她也没有吃任何东西。他喝了很多酒,最后根本就站不起来了。她搀着他走出餐馆。他激动地说他不想回家。他说他没有家。他说他要去办公室,办公室就是他的家。她非常不安。她从来没有那么晚去过办公室,但是她又很不放心她的老板的状况。她叫住了一辆出租车。那辆出租车的司机不肯载送他们。他开始说他们会弄脏他的车,后来又说他要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儿。她没有理睬他的解释,强行钻进了出租车。 
           
        在下车的时候,她塞给出租车司机一张整钱。她说不用找零钱了。她发现出租车司机的眼眶里含着泪水。他一路上一直都在说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他要去找她们。 
           
        她搀着她的老板走进大楼,走进电梯,走进办公室。她将她的老板扶到沙发上。他嘟囔着说想喝点水。她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接过杯子,却只是轻轻地呷了一口。他下咽的动作显得非常痛苦。她蹲下去,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突然,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到了她的身上。办公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那是她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过夜。她的老板在那个夜晚流下了许多眼泪。他说他早就想跟他的妻子离婚了,他们感情的破裂是他们自己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说,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像遭了电击一样。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要成为她的俘虏。他还提到了她惊人的歌声。他说她的歌声在一刹那之间就彻底地改变了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应该马上就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那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在温热的夜色和浓烈的酒味中低声与他交谈。她与他谈论他的终点和目的地。她说也许他的那些战地报道就是他的目的地。可是,她的父亲说他从来就不满意自己的那些报道。他说与他见过的场面相比,他写出的场面就像是一杯白开水。她爱她的父亲。直到她三十九岁生下她的孩子之后,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被新的生命取代。在那个失眠的夜晚,她激动地肯定她的爱惟一地属于她的父亲。她发誓她要用一个女人最纯洁的心灵去爱他。当她的老板粗暴地闯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就这样悄悄地发誓。 
           
        她从来没有敦促过她的老板与他的妻子离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准确地说,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她将与他在一起的私生活也简单地视为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为工作量的增加,她觉得突然加薪也理所当然。可是,她在那个失眠的夜晚之后,就开始强烈地厌倦自己的处境了。她想离开,不仅离开这个公司,还离开这座城市。她甚至想离开她的祖国和她的母语。她拥有另外一种语言。这是她的资本。英语给她带来过虚荣,她肯定它也能给她带来实惠。她相信她能够在不同于母语的语言中找到自己热爱的生活。 
           
        她开始找出各种理由避开络绎不绝的饭局。她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她想写下一点东西,就像在学生时代一样。她有了任性的资本和勇气。随她的老板去外地出差的时候,她经常以疲劳为理由,避开晚上的应酬。她独自躲在酒店的房间里,享受宁静的时光,享受与工作和老板的分离。只有在那一段自由的时间里,她不是“女秘书”。失去那种令她憎恶的身份,她觉得充实和富足。她好像有了最远的目的地。她懒散地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写下自己的一些感受。有时候,她还写下自己与父亲的交谈。“我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生活了。”她这样告诉她的父亲。她羡慕他年轻的时候走得很远。她说她也很想走得很远。她甚至想走得更远。 
           
        她有一天忘记将笔记本收好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不知道她的老板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里来的。她被他粗暴地推醒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了自己的笔记本被攥在他的手里。她伸过手去,想将笔记本拿回来。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老板竟用笔记本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抽打了两下。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激怒了。但是,她马上就冷静下来。“把它还给我。”她冷静地说。他没有按照她说的做,而是气急败坏地将笔记本撕成了碎片。“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她的老板气急败坏地说。说完,他将笔记本的碎片都扔进了抽水马桶里。 
           
        她强忍着眼泪。她提醒自己绝不能在一个自己不怀敬意的男人面前流下眼泪。 
           
        “他是谁?”她的老板揪住她的头发,吼叫着问。 
           
        她没有回答。她紧闭双眼,就像每次他趴在她身上时一样。她拒绝与他有目光的交流。她不想看见。她拒绝看见。 
           
        她的老板粗暴地摇晃着她的头。“你竟这么爱他。”他吼叫着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尖叫着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她知道她的老板只能够从她用英语记下的感受中辨认出几个简单的单词。但是,她不想解释。她不想告诉他,在笔记本里,她所“爱”的那个“你”是她的父亲。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相信只有沉默能够帮助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粗暴。 
           
        她的老板将她粗暴地推到沙发上,然后粗暴地冲了出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改变自己的姿势。她将头埋在手心里。她的思想支离破碎。她想到了自己在这座突然变得粗暴的城市里度过的一些愉快的日子。她想到了自己阴暗的未来。她非常担心她自己。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零点左右,她又开始担心起她的老板来。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她甚至还有点责怪自己没有回答关于“他是谁”的问题。她又有了一个失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早,她的老板才被几个朋友送回来。他们说他昨天晚上又喝醉了。她让他们将他放倒在床上。她为他盖上了一条毛巾被。他睡了整整一天。她一直守在他的身旁。她的思想清晰了许多。她想等他一醒过来就马上告诉他,她想离开。她告诉了他。他说那绝对不可能。他说她的离开就等于是她对他的杀害。他说他会因此而先杀了她。 
           
        一个星期之后,她离开了公司。她在碧波花园找到一套很小的公寓住下。她的老板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遭“杀害”。他也没有去寻找她,杀害她。 
           
        半年之后,她得到了美国的学生签证。临行之前,她回了一趟老家。她在父亲的墓碑上摆放了一枝玫瑰花。她还隐隐约约能够记起一些自己在笔记本里写下的话。她向他重复了她对他的思念和爱。她甚至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她预感,在远方,在未来,也有一场车祸在等待着她,将她送到生命的终点,让她与最爱的人相见。 
           
        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座小镇上安顿下来。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三十九岁那一年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强烈地希望这个孩子将来能够用她的母语向她提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她有没有爸爸,比如她来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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