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了一趟乡下回来的那天晚上一直辗转反侧，不肯入眠。早上醒来也是唉声叹气。餐桌上我小心翼翼问，乡下都好的吧，三叔公他们都好的吧？
“好着呢。”父亲闷声粗气地回了一句。
从声音里我知道有事。
三叔公原先在城里倒买倒卖，年轻时很是显赫了一阵子。回乡下都是戴墨镜穿洋绸大褂挥一根西洋手杖的。那当然都是父亲的描述。后来不知怎么没落了。隐约似乎是因为“要养的女人太多”什么的。到老了竟只能回到乡下，回到等了他一辈子为他的子女操劳了一辈子的三姨婆家。子女们都不太肯接纳这个他们原先生活里最需要的父亲角色了。
三叔公今年九十岁了，父亲这趟回乡下就是为了看看他老人家，顺便给他祝个寿带点吃的。
“这个老泥鳅，九十岁了还这般滑头算计。”父亲终于叹口气开说了。
父亲到乡下后，三叔公自然是絮絮叨叨忘不了诉说他的不孝子孙，还有三姨婆对他的照顾不周，什么都比不上“城里那会儿”。他忘了“城里那会儿”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后来三叔公神神秘秘把父亲拉到门后，摸摸索索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皱成一团的一张纸，又哆哆嗦嗦捋平展了，是张面值佰元的大钞，举到我父亲眼前，说“弟啊，你给瞧瞧，这是不是真的假钱？”父亲接过一看，是张谁都认得出的低劣的仿佰元面值的假币。“我是看不出的”父亲递回给他，怕他伤心就随口说了一句。“那信用社的人咋我递进去就说假的？还差点不肯还我，说要盖章没收。还是那主任，就是大牛的孙子小虎，他出来说‘玩玩的东西’才还给我了”。
父亲去看三叔公都要给他们些生活费零用钱，但每次三叔公都要愤愤然推辞不受，以忆“往昔辉煌岁月”的不服气嚷嚷“谁要你的钱了，你现在比我钱多。想当年啊……那是……”后来，父亲就给两份钱，一份是生活费直接给三姨婆，另一份给三叔公。若他推却，也就满足他要把当年的物质富裕延续到现在的精神富裕的虚荣心，任他退回。这次也一样。三叔公仍把装了两佰元钱的信封塞回父亲口袋，父亲如往常一样不推辞。
回到家里，父亲把信封里的钱往外一掏，一张竟变成了那张低劣仿制的“玩玩的”佰元大钞了。父亲当下心里就很不释气，一夜无眠了。
“这个老滑头，算计到我头上来了。”父亲生了一夜的气还没消去。
“原想着打电话回去讨个说法。现在你们倒是评评看，怎么办？”父亲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怎么办，难不成去讨要回来？还是打个电话骂他？或者干脆打上门去把以往的情分一笔卖给这佰元假钞？那这佰元假钞岂不是抵过多少生活费还有这么些年的亲情了？
“爸，这样，你本来也是要把这两佰元钱给三叔公的吧？”
“那当然，他都九十岁了，也难得的。”
“你就当成已经给他了啊？”
“那不一样的。这老滑头总还是一副自以为是，还装阔人。他是当成退回来的，不领情呢。”
“领不领情还不是一样，三叔公是什么人，他心里明镜似的。就是面子上放不下来。诈了你，他或许心里不好受的。”
“他会不好受就不会诈了。”
“那他不诈你诈谁，谁会给他佰元大钞调包的机会？”
“所以，爸，您这佰元大钞功劳比他收下两佰元要大。他老人家不定为这假钱闹心多久了呢。现在好了，他终于换得真钞，踏实了，兴许心情大好，比你多给他几佰多看他几次都好。”
“那倒也是，可我心情不好了，一晚上睡不好。”
“那是你没想通，你就譬如给了三叔公两佰元钱，回来路上又捡了壹佰元，这就值得高兴了。要不，我贴你壹佰？”
“这老滑头，我不是为了钱。”爸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您不缺钱，缺的是心情愉悦。”
于是，一切释然。
过几天，三姨婆来电话，说三叔公好像变了个人似地，想通了。把积的私房钱都交给她了，还说什么“钱不花也跟假的一样，只有拿出来用掉了才是真的。真金白银的钱啊，得花。”这是三叔公原话
我冲父亲挤挤眼，父亲会意地笑。
末了，三姨婆问父亲，三叔公是否把壹佰元假钞调给他了，父亲回“没有的事，那钱我用出去了。”
我拍拍书桌上的玻璃台板，那“玩玩的”佰元大钞一直在那展示着呢。
2011-6-19梅雨季于家中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