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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日记

发布: 2009-2-06 08:40 | 作者: 西川



       1.撞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蝴蝶
      
       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就是开始了一场对蝴蝶的屠杀;或者蝴蝶看到我高速驶来,就决定发动一场自杀飞行。它们撞死在挡风玻璃上。它们偏偏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一只只死去,变成水滴,变成雨刷刮不去的黄色斑迹。我只好停车,一半为了哀悼,一半为了拖延欠债还钱的时刻。但立刻来了警察,查验我的证件,向我开出罚单,命令我立刻上路,不得在高速公路上停车。立刻便有更多的蝴蝶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
      
       2.逆行
      
       忽然就只剩下我一辆车了。忽然就望见天上落下羊群了。忽然迎面而来的羊一只只全变成了车辆。忽然双行道变成了单行道。走着走着,忽然我就逆行了!我怎么开上了这条路?那些与我同路的车辆去了哪里?我逆着所有的车辆,仿佛逆着真善美的羊群。不是我要撞死它们,而是它们要将我温柔地踩死。走着走着,忽然我就逆行了!我就听到了风声,还有大地的安静。我没撞上任何车辆,我撞上了虚无。
      
       3.我顺便看见了日出
      
       时隔二十年重返北戴河海滨。当年海滩上的姑娘皆已生儿育女。我带来我的儿子,他将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大海日出。但他牙疼了一夜,我心疼了一夜——可怜的、幼小的孩子!大海在窗外聚义,我不曾注意;大海涌进房间,又退出房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是为日出而来:日出和大海(这是我最后一点浪漫情怀)。但我为孩子的牙疼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即将入睡时顺便看见了日出。
      
       4.小镇上的骆一禾
      
       小镇:三条大街、一座广场、五千棵树、一个朋友。朋友请我吃饭,在燕赵豪杰饭庄。朋友带来六个人,其中一人让我吃惊:这是骆一禾吗?但一禾已逝去十五年!此人模样、神态酷似一禾;但个头比一禾高,书读得比一禾少。我们握手;他亲切又腼腆。一禾不知道另有一个骆一禾;一禾去世以后这另一个骆一禾依然默默地活着。此事我从未向人提起,包括一禾的遗孀。我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今天,说不清为什么。
      
       5.小镇时尚
      
       为什么这小镇上的女人人人头戴大盖帽?而光头缩脖子的男人们,蹲在街头,端着海碗吃面条。女人们买菜,买鞋垫,街头聊天,人人头戴大盖帽。解放军的大盖帽、工商管理员的大盖帽、警察的大盖帽、邮递员的大盖帽。但在小镇上,所有应该头戴大盖帽的人其实难得一见。戴大盖帽的女人们身穿花毛衣,不严肃也不恶作剧。也许她们觉得美极了大盖帽。或者,她们出门时只是想戴顶帽子,随手一抓,全是大盖帽。
      
       6.穿过菜市场
      
       黄昏,(古代诗人思维最活跃的时刻。漫步在斜阳浸染的山道上何等快意!)我一边羡慕着古代诗人,一边穿过这满地烂菜叶的菜市场。我身边没有一个人长得像仙鹤,没有一个土豆长得像岩石,没有一根芹菜长得像松树。但这毕竟是我的黄昏:一个满不在乎、穿着睡衣拖鞋,嘴里嗑着瓜籽儿的女人逆光走来。菜市场的斜阳把她身体的轮廓映得一清二楚。她假装不知道她几乎赤裸,我假装没看见以免别人看到我心中忐忑。
      
       7.这座城市避开了我
      
       这座城市避开了我。它给我大雨,使我不能在街头闲逛。我听说过的博物馆,因人手不够而闭馆。商店里,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商店里只卖一种酒,是我不能喝的那一种。我饥肠辘辘找到的,是关了门的餐厅。我大声抱怨,但没人在乎。我敲沿街的门,门开了,但屋里却没有人。我靠到一棵树上,树叶便落了下来。在这座城市里我没有一个熟人。哎,我到了这座城市,等于没有到过。
      
       8.一个发现
      
       你提箱子出门,乘飞机乘火车乘汽车。你抵达你计划要抵达或没计划要抵达的地方,洗把脸或洗个澡,然后走出旅店。你想看一看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或者陌生的乡村,你会发现,其实你无法走出很远。你跨越千山,只是为了见识千山之外的一条或几条街道、一张或几张面孔、一座或几座山头。你抵达你计划要抵达或没计划要抵达的地方,然后走出旅店。但其实你真地无法走出很远。这话说出来像一个诅咒,但我不是故意的。
      
       9.另一个发现
      
       我走到哪儿,我头上的月亮就跟到哪儿,但月亮并不了解我的心思。我吃什么,来到我身旁的狗就也吃什么,但我和这条狗并不是同类。蟑螂跟我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我们需要同样的生存温度,但我还是在今天早晨用杀虫剂喷死了七只蟑螂。飞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社会的不公正,但我们并不因此分享同一种愤怒。即使落叶与我同时感受到秋天的来临,我也不能肯定落叶之间曾经互致爱慕,互致同情。
      
       10.变幻
      
       黑夜和小雨使我迷路。在一段停着压路机却无人施工的路面上,一个胖子跟上了我。我加快脚步。他开始威胁和谩骂。我并不焦虑我兜里不多的钱,我焦虑这城市里只有他和我。焦虑,焦急,我一阵虚弱,忽然我就变成了三个人。我们三人停步转身,已经冲到眼前的胖子完全傻眼。他回身就跑,我们拔脚就追。我们边跑边体验人多势众的感觉真好。直到我们一起掉下一道水沟,直到我找不到我那同伴二人。
      
       11.黑夜里两个吵架的人
      
       我吸烟。烟雾被窗外的黑夜吸走。黑夜寂静,鼓励无眠的人们发出声响。于是我就听见了两人吵架的声音。吵架声来自另一个窗口(我看不见的窗口)。我忽然觉得每一个窗口后面都有人倾听。我听见男人高喊:“你给我滚!”我听见女人毫不示弱:“这房子是我的!”我听见男人长篇大论地谩骂,我听见女人长篇大论地啼哭。……黑夜。黑夜。黑夜。我学了声鸡叫,天就亮了。吵架的人终于住口。
      
       12.罪过和罪过
      
       内急使我急不择路,内急释放使我舒畅。哆嗦了一下,我才看见——在没有隔断的公共厕所——怎么回事?——左右两个女孩,也站着撒尿。那场景令我惊讶:那两个女孩竟敢激进反抗她们撒尿的传统。我正想夸她们勇敢,她们迅速摆出良家妇女的做派。她们从隔壁招呼来男人把我扭送派出所。我作为流氓轰轰烈烈地穿过大街。我问警察是我误进女厕所的罪过大,还是女人站着撒尿的罪过大。警察答不上这个智力难题,就把我放了。
      
       13.袜子广告
      
       走过卖袜子的广告牌。广告牌上说“这正是买袜子的好时节”。这为什么不是补袜子的好时节?这为什么不是脱袜子的好时节?所谓小康社会,就是人人可以在穿鞋之前穿上袜子;所谓富足社会,就是有人不屑于在穿鞋之前穿上袜子。我猜走过我身旁的人,有一个的袜子已经被脚趾洞穿;另一个是臭脚,然而袜子完好。我猜我的袜子有点羡慕那些新袜子。我猜我的双脚有点羡慕阳光下的赤脚。
      
       14.尴尬
      
       巨大的阳台上,一群吃饭的人。我举止得体,谈吐配得上那十八世纪的建筑和大有来历的餐具。但我不该得意忘形,不该急于表达我对这世界的真实看法。报应来了。西瓜呛进我的气管。我控制不住我的咳嗽,不得不离开餐桌。一块呛进我气管的西瓜逼我领受我必得的羞辱,因为我咳嗽得过于真实。他们看着我,同情我的尴尬,然后继续他们关于世界的不真实的谈话。他们甚至比我大声咳嗽开始之前更文雅。
      
       15.洗澡感想
      
       浴缸是别人用过的。不过没什么——手里的钞票也是别人攥过的,头上的月亮也是别人赞美过的。但依然,这是别人用过的浴缸。是女人用过的还是男人用过的?是漂亮女人用过的还是恶俗男人用过的?不过没什么——在异地还能有个浴缸洗澡就算幸运了。我告诫自己,应该认命地、默默地生活,包括认命地、默默地用别人的浴缸洗自己的澡。不过我一默默,蟑螂就从犄角旮旯里摸了出来。不过没什么——没有老鼠出来就算幸运了。
      
       16.坐在一家麦当劳里
      
       我注视着门口。进来一个背粉红色双肩包的女孩。进来一个戴耳机和墨镜的男孩。进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门外他们是搂着的,进门时才松开手。进来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带进一个小女孩,也面无表情。进来一个边进门边阅读手机短信的笑眯眯的女人。进来一个转了一圈,张望了一下,又出去的半老男人……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一张嘴、一个胃、一副生殖器。在数到第十七个进来的人时,我站起来,带着我的一套家伙走出去。
      
       17.有人
      
       有人在上海活一辈子,有人在罗马活一辈子,有人在沙漠的绿洲里活一辈子,有人在雪山脚下活一辈子——你从未见过他们。有人从上海出发,死在雪山脚下;有人从绿洲出发,几乎死在罗马,却最终回到绿洲——你从未见过他们。我写下这些字句,没读过这些字句的人也活一辈子;读到这些字句的人也许会说,这人说的全是废话。且慢,我见过你吗?我想来想去没见过你。我们各活一辈子,也许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小区。
      
       2004.2005.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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