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发布: 2009-1-23 20:59 | 作者: 甘铁生
沉默。没人说话。我紧紧地盯着她,觉得自己太阳穴上的筋,在嘣嘣地跳。
丘霞伸手取烟,但还没划着火,却猛地把烟吐到地上,口中叫道:
“他妈的!我犯忌了,我干六杯!”
她抄起酒瓶,一杯杯地倒,一杯一口地喝。
“你疯了!”我走过去,夺下杯子。
“你给我躲远点!”她不看我,又抓起只酒杯。
我很尴尬。但仍伸手去夺……
“干嘛?!”她充满威胁地瞪我一眼。
“我替你喝!”
“幸福也能顶替吗?小伙子,准备讲自己的幸福事吧!谁也不能代替谁!是不是?”她向大家喊。她有点醉了。
“当然!”那些人杂乱地应和着。
“他扮哭丧鬼这个角色倒不错!”
“为求一醉嘛!没轮上你当骑士!用你帮助喝?!叫他讲!”
我急了!我就能帮助她!不讲!我没什么幸福事!我不打肿脸充胖子!我不愿在这里借酒撒疯!我……我刚要吼,却看到丘霞正用酒杯遮住眼睛,挡住大家的视线,而她投给我的目光,充满恳求,充满痛苦的忍耐,充满圣洁的背负苦难的光芒……
她是用目光向我求援呵!让我和她一起,担负起制造欢乐的责任!但在这样的宴会里,我,能干什么呢?我郁郁地回到座位上。
……时间就这么消磨下去。兴趣索然的结局,正像那绿色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该宣布残席末酒了。丘霞显得惨极了。她发现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又失望,又伤心……
正当牛二抓起最后一只鸡胸脯时,我说:
“慢着!”
“干嘛?”
“看看还有多少酒?”
牛二把瓶里的酒倒出来:“刚好一满碗!”
“谁喝下这碗,鸡胸脯归谁!”我说。
“为着干瘪的胸脯,头痛一星期?你连打赌都不会!”
果然,没人端这碗酒。
“不是说为求一醉吗?”我激牛二。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是老话了,可它讲出个道理,”牛二看了一眼丘霞,“‘人要实,火要虚’,装样子,制造气氛,只能使人败……”
“赌吧!咱们赌吧!”我突然打断牛二,“谁把这碗酒一口气喝下去,我……吃这么一碗猪屎!”
“噢!真的?”他们叫起来。
“我喝!”
“我喝!”
“来,我去舀猪屎!”
“熊畅,可是‘君子一言’呵!”瞬时间,屋子里沸腾了。
“但还有个条件,喏,”我抄起窗台上的炉箅子,“把这个放到坟地里,往里走,放到第十个坟头上。我要不吃猪屎,你们灌!”
牛二作了个鬼脸:“纯粹是逗闷子,你还不如叫人上天去摘月亮呢!”
“真没劲!净是虚晃一枪的事儿。”谁搭腔说。
丘霞把牛二推到一边,凛然地端起碗,深深吸口气,咕嘟,咕嘟,咕嘟……她豪爽地一亮碗底,抹一下嘴,在一片喝彩声中,抄起炉箅子,装作不费力地掌握着身体平衡,从屋里走出去:“等我回来,你们拿着手电找……这、这个……箅、箅子去吧……”
剩下的这一群,怀着一种憋不住的喜悦和好奇,偷偷地跟在她后边。
我把牛二拉到树影下,和他说了几句话。这小子便向大家说:
“大院没人了,我去看家。”他走了。
乡村的夜,月光那么清冷。飒飒的风声伴着遥相呼应的狗吠。丘霞拖着长长的影子,口中哼着什么歌壮胆,还不时打着饱嗝。穿过一片瓜地,绕过一片麦田,跳过一条沟渠,前边,就是坟地了。
她扶着坟地边上的一棵老柳树,回头看看来路,长长地叹口气,往坟地里走去。
一只猫头鹰突然像小孩哭一样叫起来。分散地隐蔽的这一群,突然又都聚到一起。真瘆人:坟头晃动的树影,石碑上忽明忽暗的闪光,潮湿霉腐的气息,都使人似乎听到自己血管搏动的声响……
忽然,大个子王成和姚宾“呵”了一声,小秀和小兰捂着脸软瘫到地上。只见一个白色的怪物,从阴森森的坟地里,蓦地冒出来,轻巧而无声地手舞足蹈!
丘霞“呵”的一声叫了起来,扭身就跑,却一头栽进从坟地穿过的水渠中……
那个白色的怪物,几步跳到水渠边,用嘶哑的声音唱道:
小猫小兔一起跳舞,
它们跳的是一、二、一。
小猫小兔一起跳舞,
它们跳的是一、二、一。
我跑过去,一把扯掉那块白床单:“够了!牛二!”
牛二哈哈大笑着:“盖帽!真盖帽!老哥,妙极了!你可免去吃猪屎了!”
我把丘霞从沟渠中拉起来。
“唉哟!吓死我了!真吓死我!”她整个垮了。无力地瘫倒在我身上。
我搀着她往回走。那一群则围着牛二,听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这动人心魄的游戏始末。
丘霞突然哇哇大吐起来。我给她捶背。最后,她挺惨地嚎了几声,便用压抑的声音呜呜地哭起来。但马上,她又抑制住了。只是无力地仰起头,寻找月亮的光明。泪水,顺着她的面颊静静地流下来。
我说:“你难受,大声哭吧,哭完就好受了。”
她却摇摇头,挣扎着回头去看那兴奋地聊着的一群。
“他们都……都挺高、高兴,是吗?”她问。
“岂止高兴!简直都乐晕了!”我愤愤地说,我拒绝回头去看他们。
“冷,我冷,我冷呵……”她用双臂抱住自己颤抖的肩头。
我的心猛一颤,一股无比凄然的感觉涌上来。我慌忙扒自己的上衣……然而,一件对襟毛衣披到丘霞肩上,接着,是一件打着补丁的蓝上衣,然后,是第三件……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上来。
丘霞用掩饰着凄惶的坦然目光,盯着小兰惊恐的眼睛:“我不冷……真的!干嘛……你们,你们,你们倒是高兴呵!”她还装作很正常的样子,要把衣服拉下来还给他们,但那抖动的手,却只抓住了自己的辫子……
“哇”的一声,小秀扑到丘霞怀里,放声大哭,然后和小兰一起,低声饮泣。
牛二,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接着,他没命地撕扯着头发。
大个子王成,把脸贴在柳树那粗糙的老皮上。
丘霞,用吓人的呆滞目光,凝视着坟地上的黑暗。
我迟缓地昂起头,月亮,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像一团愤怒燃烧的火球……
我们就这样怀着苦涩的心,呆在死寂的坟地里,直到低声饮泣消逝……
转眼,七八年到来了。我们又聚会了。但不是在她们大院,而是在我们小山村高高的山上。那天,下着霏霏小雨,我倚着那颗刚栽了半年的小柳树,盯着她——她的坟。她死了,在刚刚允许自由报考大学的第二个年头,死去了——是在大坝上一个人读书时,不知怎么落水淹死的。我把她葬在这里。我来和她聚会,和她告别。我要不顾一切,离开这里,回到我年迈的父母身边。
坟头的青草含着雨水,像泪珠、像哀悼。而那块刻着她名字的石碑,不知怎么已有些歪斜。我想把它扶正,但我竭尽全力,这块湿漉漉的墓碑,却纹丝没动……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天然
根据原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