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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纪事

发布: 2009-1-22 21:42 | 作者: 舒婷



       家乡的黄皮果

       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它真正的“芳名”,外婆把它叫做黄泡果。

       三十年前,漳州在福建虽小有名气,却还是半乡半镇,多有荒郊野林。爸爸的机关宿舍就是掩在一片小林子里。路口是一株极肥绿、极粗壮、极慈祥的老果树。

       它使我常常想起漳州平原一带常见的村妇,脸膛赤红,臂膀浑圆,奶头上吊着孩子。我外婆是地道漳州人,嫁到厦门五十多年,犹满口漳州口音。只是长得十分娇小,一双缠过又放开的脚,因此而定做的一双牛皮鞋,擦得贼亮,闪烁在外祖父阔气的鞋柜里。即便如此,外婆仍不失漳州妇女本分,像黄泡果树一样果实累累。小时候我扳着指头数姨姨舅舅,十个指头都用上刚好,我妈还不算。

       黄泡果的滋味已记不清了,反正美妙无比,我天天在心里这么想。

       想它的黄果皮,透明多汁的瓤,嫩绿的核。尤其想念它,在风起的日子。闽南多台风,我跪在竹床上望窗外泼墨天地,巴望风雨快点过去,和邻童挎着小篮子,拍手雀跃在黄泡果树下,大约拣落果的快乐早已超过了吃的想望。

       傍晚,小小的我独自站在路口等爸爸下班回来。夕阳下,老树斜斜地和我站在一起。直到钟爱我的爸爸一脸怜惜向我走来,驮我在肩上回家。父亲总叹着气对妈妈说:孩子想外婆呢!我不懂得那是一种思念的寂寞,一种孩子的天真无法诉之语言的联想。但我确确实实每逢淘气受妈妈谴责,便将衣柜大小物件拖一地,抱着小衣服闹着要回外婆家,最后妈妈都无奈地陪我哭一场。

       在漳州黄泡果树下想厦门的外婆。后来家里遭变,我回到了外婆身边,在洋楼里想漳州,想漳州的黄泡果树上的风,怎样教叶子都学会了一种泥土味的乡音;想起夏夜头蒙着毛巾被听妈妈用她独特的语言讲《聊斋》,“鬼大笑,手舞足蹈绕着圈走……”窗外黄泡果树也大笑,也手舞足蹈绕着房子走;想起惹妈妈生气时,她一脸的伤心,唉!

       直到有一天,爸爸神秘地在我书桌上放下一串黄灿灿的果子:“你还记得黄皮果吗?”呵,黄皮果!

       原来我早该去问父亲,但我能问什么呢?

       和黄皮果树一样壮健,一样生气勃勃的外婆早已回到泥土和阳光中去了。在小洋楼钢琴声中长大的弱不禁风的妈妈和琴声一起消逝了。

       现在高楼林立的漳州市,还有黄皮果树的荫伞吗?在哪一个黄昏,扶哪一个孤独的孩子眺望落日?

       我是黄皮果树的孩子。

       粉面、玉米棒、盐水桃

       一

       一份软颤颤的捞面,黄澄澄的,抹层辣酱,夹上炸五香、卤豆干,卷起来,就这样狼吞虎咽,叫人涎水直流。打赤脚戴斗笠的农民,佩校徽插钢笔的学生哥,还有一些我不知道职业却认定无限幸福的人围着街头小摊吃“份面”. 馋涎欲滴的我几次使尽诡计,都没能让妈妈开恩。总说“脏”、“不文明”;卷面的手不洗呀、街上的灰尘呀、炸五香不是昨天剩的,就是前天馊的呀……呀呀,吃的人那么多,几时听说拉肚子的,哼!

       漳州在三十年前海鲜极便宜,父亲颇喜烹调,母亲则重营养。山珍海味也不知吃过多少都不记得,唯独惦着没有到口的最便宜的“份面”.

       二

       一九五七年,父亲远去。妈妈仍带妹妹在漳州工作。我回厦门外婆家,哥哥则寄养在奶奶家,我们一家人隔好几条银河呢。

       大约是国庆,放假。妹妹随妈妈回来探亲。刚考上中学的哥哥俨然是大人了,一手拉我,一手牵妹妹,上街,逛公园,简直是壮举。

       还不算,慷慨地问我们想吃什么。不约而同指着玉米棒,熟的。这原是禁忌之内。或许哥哥表面雄赳赳,内心仍是十三岁的孩子。于是瞬间便挑好了三根最长,最饱满……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最”,满街节日的人流,应数我们最节日了。

       谁知一个和哥哥差不多大的孩子斜刺里冲来,没等妹妹“哇”地哭出声,已夺过玉米棒跑远,且边用尖尖的牙齿啃着,还回头笑呢,这强盗!

       我以为哥哥会英勇地追去,揍他;我们便- 起扑上,咬他。谁知哥哥只是把自己的玉米棒塞给妹妹,说:“别哭了,他也高兴呢。”

       我气愤愤地想了好久,终于平静地问哥哥:“那孩子一定没有哥哥?”

       三

       漳州是有名的水果之乡。成年之后回去,人们带我参观的总是龙眼林、荔枝园,其实我知道最好吃的果子是盐水桃。你信不信?就在那株黄皮果树的荫护下,我们曾有一个极温暖又短暂的可爱的小家。

       每天午睡起来,我迫不及待地爬上竹椅,掀开饭罩,手伸向一盘用盐水涮过的绿得水灵红得透亮的桃子。妈妈早已笑吟吟候在身后。我吃得满脸满手都是甜汁,妈妈则用雪白的牙齿文雅地轻轻一咬,声音清脆好听。我好像从来没有学会那样吃法。

       无论哪种吃法都是有滋有味的,妈妈瞧着我,我瞧着妈妈。

       过了好些年,爸爸一直不回来。我在厦门上中学。有一天放学归来,在我房间的大口杯里,留着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而且刚刚用盐水涮过。

       这是我对盐水桃子最后的记忆,因为也是妈妈最后一次含泪看我吃完它。

       四姑婆

       四姑婆命歹,说是因为她的前额非常斜溜,和她的胞兄、我的外祖父的额头那般,一马平川。只是不知何以外祖父却公认的命好(据说也是托福那个额头),十八岁来厦门当学徒,历尽沧桑,白手起家开了好几铺绸布庄。就是“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外面高帽、木牌子吓人,八十岁高龄的外祖父犹手颤颤地自个儿煎蛋下酒。

       四姑婆并不守寡,家里绝口不提老姑丈,她自己或曾提过,和外婆咬耳朵的时候。四姑婆命苦,和她见不得台面的影子丈夫有关吧?

       甚至没有儿子。

       买一个儿子叫“憨头”,不憨,且刁滑得终于不知去向。生一个女儿叫“水仙”,名字文雅,人却泼辣精悍,好吃懒做,把老娘搜刮一空,嫁出去了,仍常回来刮油星。

       年老的四姑婆,独个儿守在河沿街浅屋里。阳光麻麻点点地从支着的竹席穿门进户,照着梁下一只小篮子,篮子里大约两挂细面,一条咸肉,为梁下鼠窜的孙子孙女所觊觎。

       四姑婆心好。我们一家在漳州生活那几年,四姑婆的小篮子三天两头在我们家出现,有时是荔枝蜜柑,有时是豆包年糕。她女儿当时大约十一二岁,进屋前照例用衣袖抹一下嘴。妈妈从篮子里取出明显短缺的食物从不查问,又放进糖果饼干,白糖面干,那女孩目光炯炯地守着。

       在外祖父家,来走动的亲威要数四姑婆最受欢迎,不仅因为她是外祖父喂一的胞妹,也不因为她每次来都恨不得把她的小果园一肩扛了来。而是因为她既干净又勤快,一件白布褂子,洗得雪白,散发出酸酸的乡下特有的浆洗味。外婆一块抹布已叫家中各式家具不堪其苦,她简直又把地板狠狠刮了一层。

       只要去漳州,都去四姑婆家。她的小屋里走动许多“三姑六婶”,有住一宿两宿,有住三月半载。每次四姑婆都要郑重款待我,踮在凳子上,取下小篮子,半挂细面,打一个蛋花,很稀副的味精加一点,我吸溜吸溜恨不得连碗一起吞下去,比我父亲给我做的鳖熬枸杞不知好吃多少倍,千真万确!

       直到现在,我自己也须为生计操心,我才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却一向不被关心的问题:四姑婆究意怎么养活她自己?

       只觉得她一天天黄了,并不见老。

       小果园已早不存在,只有一棵洋桃树,缩在屋后。在四姑婆逝去的好几年后,我去沿河街,还看到它,很老,果子寥寥几个,蜜甜,一如有关四姑婆的回忆。

       雨天。星期日

       老宅的房间像地牢,推开红漆脱尽的门,下三级石阶,依稀勾见一张大床,床上窝着一个撅起屁股睡觉的孩子,那就是我。我怕黑,像鸵鸟将头埋在枕头里。

       说实话,我们的住房在漳州还算洋,砖木结构,还有二楼。二楼住着房东,其余蜂窝般散着房客无数。

       房间在走廊尽头,走廊是一条任意延长线,去向不明。或者是两岁小涪所不能涉险的远地方,或是由于大人的原因而设置的禁区,不记得了。房间里的阴潮和小院子的光亮、宽敞成鲜明对比。自从妈妈不忍将我反锁在黑屋子里面辞去银行工作,我便整天坐在走廊边上,望院子的天空胡思乱想。院子不许我去,因为满地鸡屎鸭粪。污水垃圾在漳州是人丁兴旺的标志。

       下雨,院子很快有了积水,渐渐淹过膝。我一心一意用妈妈的衣杈子在水中钓鱼。大人们高高挽着裤管,哗啦啦一趟来一趟往。直到男子汉的爸爸下班回来,立即熟门熟路地从水沟掏出几块砖头。于是,“海”很快退潮,露出我的“鱼”来--一只小岗皮凉鞋。究竟凉鞋为什么会掉在院子里和院子怎么会变成汪洋大海大有关系,父亲手中的砖头就是我的罪证,但是放心,大人们傻着呢。

       一直在搬家。

       又搬进一个大杂院。外屋地砖一塌糊涂,简直跳不成格子。里屋还是黑。后来妈妈虽回外祖父家,仍喜欢用厚窗帘将房间遮得半明半暗。

       还有个小小的后园。父亲搭了个宫殿般宽敞的鸡棚,又种了几畦空心菜。我和父亲结成联盟,为保卫空心菜的边境和妈妈宠爱的毛色斑斓的公鸡展开持久战。后窗是我的监督哨,我瞄准,向侵略者们开炮,又向父亲告密,把鸡们千方百计拱出的缝隙一个个堵死。可是那菜终于没能吃到,只留下葱茏的记忆。

       “家”是我们这些星散家庭成员经常回忆、讨论、憧憬的话题。

       我的记忆居然可以追溯到两岁、三岁、四岁,由于提供的证据确凿,不由得大人们又困惑又深信。

       奇怪,我惟独不能记起我们家遭雷击的那一年。那一年,那一个事件对我是个空白。仿佛恶作剧层出不穷的我,在那一年被催眠了,过后又鲜蹦活跳起来。直到看日本电视《犬笛》我才相信,孩子们把威胁他们的危险拒绝在记忆、意识之外,这也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吧?

       十五年后,妈妈病重不起,我编了许多关于“可爱的家”的故事去安慰她,虽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人断肠:我们这个家是再也圆不起来了。

       妈妈和我说起那一天:是星期日。运动高潮已经过去,人人松了一口气。爸爸虽有过吓人标题的大字报,仿佛没事了,于是就决定悄悄地庆祝。妈妈去买东西,父亲照例在家侍弄菜。等妈妈心情轻松地回到家,爸爸不见了,饭罩下压着一张通知:速去机关门口集合。

       爸爸的毛巾撮在砧板上,大约连洗手也不行,只揩了揩手。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院子里,被妈妈填得走不动的大肥鸭“呷呷呷”

       叫了几声,把一种冷清、一种不祥的预兆都衬出来了。

       脸如白纸的妈妈奔到机关门口,满地鞭炮灰,人也不见一个。传达室的老头安慰妈妈说:“他们是挂红结彩去的,很快就会回来的。”

       很快?天,多少年,我们家再没有星期天!

       妈妈说,饭罩里是爸爸的拿手好菜:猪肝切片、肉丝、茭白丝已切好,鱼剖肚去鳞,还码着姜丝、葱段……

       我和妹妹好像都消失了。

       一桌精心安排的菜肴,一个愁惨漫长的假日和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这就是一九五七年。

       1985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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