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与你同行

发布: 2009-1-22 21:33 | 作者: 舒婷



       阿S 的篮子

       在改革开放因而人心骚动的今天,作为一个穷写作人,我已安身立命,别无选择。然而我另有一份巨大的财富,那就是我的相濡以沫的朋友们。

       在我的诗歌与散文中反复出现过朋友S ,因为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半岁月为他的友情所扶持。

       当年我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抱膝坐在海滨公园沾露的青草上,从女同学崇拜无限的叙述中,S 的名字就像夏夜清朗的星。下乡时,我那女同学成了S 的恋人,我顺理成章是他俩的好朋友。S 回城之后,分配在我家邻近的一家小汞工厂,下班后他总是来看我。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一件粗糙宽松然而洁净平整的工作服套在匀称的身架上特别有型。

       我和他都不知道此时美国乃至全世界正如火如荼地流行牛仔服。自春末步入盛暑,我从高温的流水线回家,都能在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旁,看见一个蓝色的静静读书的背影。

       我们当然无所不谈。像真正的朋友那样,我们也常沉默以对。隔着一张圆桌,他翻阅我从一个老报人的地窖考古得来的《诗刊》一九五七年合订本;我则把脸藏在他限期借来的《苹果树下》小声地吸鼻子。夜用它烟色的软爪轻轻踩糊了字迹,我父亲送进来的晚饭一点一点消失了热气。我恍然抬头,正瞧见一颗汗珠啪地落在他的肩上,忍不住问他:“大热天气,为什么总见你穿同一件厚布工作服,盔甲似的?”以清澈的大眼睛望我,他平静回答:“因为我一共只有这一件衣服,还是朋友送的。”贫穷不算什么。不以贫穷为耻甚至也不够伟大。但是,每天从司炉工的煤灰里爬出,从指甲到发缝仔细洗干净,再换上唯一干净的粗衣,人就能散发出那样的洁净光彩。在贫贱的工作环境中持之以恒所维护的,正是内心与外表的高山雪冠似的自尊。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被生活所压垮。

       他写诗,一遍遍地朗诵给我们听,我写的第一首诗奉他为师,却被他批点得体无完肤。他画水彩,四处张挂,不仅遮掩着潮湿的泥墙,又为他居住的无窗的地下室,开避一块自己选择的彩色的风景区。到了香港他已近中年,在打工和不断的失业中,他居然又向室友学起钢琴来。他终于没有成为公众意义上的艺术家,他内心的艺术气质喷泉似的,令他的爱情与生活有不竭的激情水花。

       就是在工厂当学徒那阵子,阿S 的营养餐是每月两斤猪肉。S 总是挑分量最多的猪头皮,油光酱红地卤起来,召集朋友们到万山岩去野餐。拇指大的一杯葡萄酒就够大家乐不思蜀,集体将古今中外乃至儿童歌曲拿来赛歌。等踏着月色下山,大家都用手比划,因为嗓子全喊哑了。

       狂欢的周末一过,朋友们送体质孱弱的我过海去上大夜班,因为严重神经衰弱,我常伏在渡桥上眩晕且呕吐不止。S 郑重对我说:“以后我每月分二十元给你,你不要做这个工作,在家安心写作吧!”

       他的工资每月仅二十七元。

       沿岸的灯链顺满潮的海面节奏起伏。

       我之所以在我的生活位置上坚持下来,没有接受他的提议,正是因为,我将这提议当成一笔巨款,存进友谊银行,我从此不会受穷了。

       阿S 原是我们小团体最善解人意的业余导游,他对家乡的每一块奇石每一株异树的了解出自于他充沛的爱情。后来他在香港当了专职导游,他把他的机智好学,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他丰富的同情心投了进去,使他的名头越发响亮,腰也又鼓又硬起来。

       老朋友阿S 写了长信回来:“记住,我篮子里的东西永远是大家的。”是的,我知道,我也相信。

       我的双脚将把我带去的,是我的心所指示的道路,我希望我永远不需要碰你那篮子。因为--它总是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夜渡桥上,朋友C 接着S 的话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租一套两室一厅公寓,你来和我们住,我太太操持家务。你写作,为我们这代人作证。”C 刚结婚,新房有三面薄板墙,夹在两个鸡飞狗跳的大家庭中。

       C 的太太在小圈子民意测验中,一直获最佳配偶奖。她是那样贤良,我们这些女党人只允许丈夫做远距离观察,以免反衬之下,令自己黯然失色。

       和C 结识出自于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他尚无固定工作,体质极差,和叔父同住一小房。叔父是修车工,除了一张床稍为干净外,哪儿摸上去都是一手油污。C 写作时从床底下拉出一张小凳子,伏在膝盖上写他那灼热的长诗。

       他第一次参加我们的野餐时,朋友们都穷,按照惯例大家凑点钱。

       他从衣袋深处努力挖出一个很小的方块来,原来是折了又折的一元钱,朋友们费尽冠舌请他收回去。也许这一件小事伤了他的自尊心。再有约会,他时来时不来,完全不取借口。无论我怎样滥施权威采取逼供信,他微笑着咬紧牙关不做解释。

       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他手上有一个声誉极隆的装修公司时,他才说:“那时我常常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我怎能每次带那个馒头来和朋友们喝酒。”贫苦多磨难的生活非但没有汲干C 情感上那一汪温泉,反而像在冰冷的雪地上令他更加靠近人性的火炉。

       正是“红灯记”时代,不少女知青都凸胸收腹,做起铁姑娘来。

       我虽不致如此,但我和我所有的朋友一样,总是以牛虻形象磨砺自身,我强迫自己坚硬,对一切女儿气的举止嗤之以鼻。那一夜灯下,听完C的遭遇,我竟拈起针,为他缝补褴褛的袖口。我感觉到了他的凝视,随着线的拉长而绵绵不绝,又随着针一次次刺深。感动于他那富于回响的情感之空虚与渴求,我所做的这一件小事,竟换来十五年有增无减的热忱和信赖。

       八十年代初,我那一再被朋友们视如圣火的诗歌引起报纸和社会上的攻击。还比较脆弱的我一时懵了。C 陪我在海边散步,我们坐在石阶上,车灯剪刀似的在我们眼前交叉,海水黝黑而深邃。

       我指着诱惑性十足的海水说:“躺在他下面是多么干净而安宁啊!”“但是,”C 紧接着回答,“又多么冰冷而寂寞啊!”我打了个寒噤,目光从海水回到了广场,车灯的强光不再那样锋利地划过我的胸膛。

       我的心还剧痛着,我已明白,为了与生俱来这份理想的热情,我将牺牲生活上的安宁。

       我曾把这个夜晚写进一篇文章里,朋友们向来是我的首席检察官。

       C看完文章按兵不动,我指着那一段问他:“还记得吗?”“那是和我在一起的事吗?”他若无其事。“很可能仅仅是你内心的对话,也可能是我们中任何人,我们大家陪你在海边散步的夜晚还会少吗?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们中间最勇敢的。”是的,有这样的朋友同行,我岂能不勇敢!

       年年有除夕

       曾援引书上的名言:朋友也是有历史阶段的。却招来朋友们蜂螫一样的攻击,伤心之余,他们还要气我,不住地问:“那么,现在我们又是你的哪个历史阶段?”时间长了,他们不得不承认,选择朋友跟谈恋爱一样不能仅靠一厢情愿。像淘金一样,时间的激流冲去多余的分子,只留下质地纯良的金子,光泽不减地成为人心中无价之宝。

       所以G 常说:“友情同样需要互相倾慕。”我是在学徒生涯中认识G 的。

       纱厂是女工天下,我一进厂就分配去挡车,整天咬着线头练习打结。G 做为稀有的男工很幸运被分配到电工房,是个清闲活儿,可惜他到后来也没有真正学会这门技术。在这女儿园里,G 非但不是单足鹤立的傲慢王子,也不是风流殷勤的多情骑士,一种孤立无援的落寞像油浮在水面那样令花枝招展的时髦女郎改道,还招来同性工友的一致冷落。

       说不清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熟悉起来。也许是一本书,那书和电工钳一起整日插在后口袋里。夜里我请他来修理马达,他把书忘在我的长椅上,那个夜班我一直躲在更衣室看书。

       也可能因为一个唇边长颗黑痣的小姑娘。小姑娘出身穷苦,心地尤其善良温柔。等我发现姑娘怀中孜孜不倦织的是G 的驼色毛衣,又发现那姑娘偎近我,是因为G 已开始和我交换着书看,交换意见和目光。对于小姑娘这些都是不可破译的密码,她的文化程度还不够写完整她自己的名字。我开始撮合他们,G 只好远远见了她就绕着走。

       有一天,G 拿几张彩照给我看。那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在香港。

       过了几年,这位忠诚的香港姑娘继承了一笔遗产后,立刻回国嫁给G ,从那以后,相夫课子从无怨言。

       当我邀请G 参加我们每年一度的中秋饼会时,我曾交代老朋友们多多照应。不料平时极为腼腆的G 一投入,就如鱼得水,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快乐的小圈子。朋友中有的才智兼备,有的迂腐呆板,G 朴实无华的诚挚成了朋友之间的水和空气。登山时他背最重的东西,脚步矫健,喝酒时他兵来将挡,酒量极大但不石破天惊,待到醉者一片,或自比失意刘邦捶胸长哭,或卧在草丛里我醉欲眠,这时只有G 一个一个照料过去。什么时候少了他,朋友们顿感损失,眼睛观天、望海、审度自己的脚趾头,哪儿都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空缺来。

       G 的口袋里永远没有多余钱。靠着穷教授爸爸义无反顾的后援,他读完大专,有了一份公务员的稳定收入。他和朋友们一起负担共同费用,总是超支。钱这个妖怪一无例外紧紧攥着他,只是他的闲淡、他的镇静、他内心的柔和掩盖了喉咙上残酷的指痕。

       连续几年除夕,还是单身汉的G 到我的小房间帮我擦洗窗户。因不堪家中又蒸又炸油烟四起的男孩们都躲到我这里来,他们观看G 骑在窗棂上一丝不苟,我立在地面一次一次往上递抹布。我们配合默契,动作和谐,犹如进行一种必不可少的隆重仪式。

       少年时代的朋友变成了青年,转眼已近中年,要云集在一起越来越困难,也已不在万石岩的湖心亭,不在相思树落花的曾厝垵海岸,总是在铺着地毯的大酒家和茶楼。但要是再需要擦窗户什么的,挂个电话给G ,他决不推却支吾,立刻过海来。

       浅咖啡的眼睛依然温良如初,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仍旧圆圆的。只是不再刮胡子,为了那聪慧顽皮的圆圆脸独生女儿,做一个有权威的男子汉父亲。

       1989年10月29日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