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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恐惧

发布: 2011-7-28 20:55 | 作者: 烟水迷茫



        午夜四点钟,时间突然发生断裂,黑色的潮水开始漫上床沿。那大概是一条黑色的河流,它平静地吞下村庄和房子,许多脸孔像稻草一样在腊月的朔风中飘着。?青瓦红瓦的童年,爷爷坐在院子里,手心里攥着太阳,背上系着全家的稻草。此刻他一定坐在红瓦下面的木床上,看着窗外升起的白月和窗外椿树上目光炯炯的猫头鹰。
        
        爷爷说猫头鹰就这样一日日站在他的窗外,他不敢睡,怕惹恼了这位阴司的使者。他小心地和它说话,让它迟些时候再带他走。我醒得早,悄悄跑去爷爷的小屋, 站在窗外傻笑。爷爷蹒跚着开门,拿出他亲手为我削制的木剑,我说我可以和爸爸比试比试了,毕竟我的剑是新的,爸爸的已经有很多年了。
        
        爷爷笑了。
        
        爷爷笑着,脸上慢慢挤满皱褶,一春一秋的几场风就把他收获了,他紧闭着眼睛,就像深秋的稻谷。某一个积雪很深的早晨,爷爷睡着了。我深恨猫头鹰,于是这晚我爬上树,等月亮爬上来,趁明朗时教训猫头鹰。那晚它的叫声很欢快,我拿出木剑打下它三根羽毛。
        
        于是月圆之夜,它很久都没再来。而它毕竟带走了爷爷,像很多年后大雪纷飞的清晨,田野上空大风卷起的一根稻草。我跪在雪中,直至和墓石一样洁白,没有一句话。
        
        爸爸的话更少了,我拿剑和他对拆的机会越来越少。他的肌肉萎缩了,精神萎靡了,他对神创造的太阳怀恨在心,日日在黑色木门之后渡过。他读书,写难以 辨认的字。他的字越写越瘦,省略一切旁支笔画,往往只有中间一根,平白画出许多稻草——他用笔追忆年富力强的时刻:那场毁灭性的疾病之前,他一个人一天可 以种下四亩稻田,还要在河里游三个小时,抓一条很大的鲤鱼回家,白哗哗的月光,他躺在水上笑着,那是他自己的浪漫时刻。他那时既不讨厌太阳,也不讨厌月 亮,他讨厌夜黑不见一粒星光,纵然他不惧走夜路。
        
        有这样一些时候,他只是傻笑着,比比划划和某一个看不见的人谈着,时而手舞足蹈,时而破口大骂,直至骂声盖过一切,在隆冬的深夜和北风一样搅得村子彻夜不宁。
        
        次年七月,也是如今这时候,我即将离开村子向城市走去。他开始担心,每晚睡前都要摸摸枕头底下的剑,而我也在惺忪之时觉得有冰凉的刃在脖子上滑来滑去。他 大概把我当成假想敌了,因为那些夜晚他分外安静。他不骂人了,因为他醒着,敌人睡着。我在提心吊胆中过了一个月,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清晨,全村人尚在沉睡 时,他不知去向。他大概认清了我是女儿不是敌人,因为我醒来发现剑在床沿上。他留给我的。他去哪儿了呢?
        
        如果你亲眼看见过月白风清之夜,樱花大片大片飘零在你脚边,如果你会因为这游丝中的清香泫然流泪,你会明白一个活在梦中的人是多么幸福。我爸爸走 了,对于我来说,他的离去就像一场无解的迷梦,这梦属于每个有信仰的人。多年之后,如今我在异乡,有许多这样的黄昏,我站在青翠的芦苇荡或者独对阑珊灯 火,都能清晰地发现他湖水般的眼神,蓝色的深远,和天空相连。
        
        某一日我坐在窗前,看到一轮沉沉西佪的明月。凌晨四点左右,我总觉得四壁之内泛起某种黑色的潮水,它们裹挟着我一直到一条河边,我定睛看到那轮下沉的白 月,黑色的河水使我彻底清醒地回到童年。可是这场景倏忽而过,转而袭来另一波炽热的水流和更浓的黑暗。母亲鲜血淋漓地被他们绑起来,我头上扎着一根细细的辫子,像一根细草,偏向吊着母亲的围墙。她的头不知去向,和爸爸当年的消失一样,地上既没有血迹,周围也没有血迹,虽然母亲身上鲜血淋漓。我吓得发抖,黑 色的潮水再一次袭来。爸爸紧紧抱着幼小的我,拼命关上被许多不知名的他们拍打的门,我们失去了门槛,爸爸把我裹在被窝里。他自己在床上坐着,一直不告诉我 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
        
        我在极度恐惧之时双手抱膝蜷缩在被子中,被自己的抽泣惊醒。我拼命抑制自己,踩着那些在我半醒的梦中会吞噬我的黑色怪物打开台灯。潮水消失了,光明使我放 纵悲伤。爸爸在很多年前已经不知去向,妈妈莫名其妙染上很多种病,那些黑色的潮水,那些莫名其妙的他们,我梦里的假想敌。活在世,黑夜浓稠。白日稀疏,白 月惨惨,太阳攥在爷爷手心里,已随他去阴司了。我只有惨淡的白月、灰色的白夜和充满恶魔般潮水的黑夜。
        
        我离家时,村庄上空炊烟升起。月牙很细,像红色的眉。爷爷坟前草木葳蕤,我站在那里,深感命如草芥:爷爷如是,父亲如是,我亦如是。如今我在异乡,居无定所。
        
        青瓦红瓦的童年,红瓦青瓦的村庄。它们漂在黑色的河流上,逐水草迁徙。耕种了一辈子、安土重迁的祖先,不知为何有了我这个不孝子,我把他们连根拔起,做了游牧子民。
        
        现在,这个游牧子民坐在异乡的窗前、惊魂甫定,外面黑夜无边。
        
        20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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