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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阔地

发布: 2009-1-10 16:10 | 作者: 万之



       前面,开阔地到了。夜正在那里徘徊,没有月亮,但天空晴朗,星星在闪烁,倒显得这片土地更加空旷,更加黑暗。微茫中,挺立着那儿几座碉堡黑黝黝的影子。
      
       他往那边走去,没有路。他朝着碉堡的黑影笔直地走去,有时他的脚会踩在一块石头上,跌跌撞撞,甚至摔倒了,手掌擦破了皮,然而他还是急急忙忙地向前走着。
      
       他并不愿意到那里去。他感到害怕,握着铁锨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总是发抖。好像后面有人追来似的,他常常吃惊地站住,回头望去,然而那边除了小火车站的灯火,什么人影也没有。刚才经过河边的时候,他惊动了一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青年人,他们已经跨过小桥,向那边的小山坡,那个纪念碑下的松树林深处走去了。他们一定没有心思来猜测这个带铁锨的老头是干什么的。
      
       前面有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呼唤着他,那声音像是来自身外又像是来自他的心里;那声音并不清晰,听不清字句,随着心脏的跳动,血的潮涌,一起一伏地回荡在脑际。那像是无影的风在低低的呜咽,他就是被这声音催促着,终于到了。
      
       现在他站在碉堡的前面,钢筋混凝土的碉堡,经历过了近三十年的风雨,覆盖着荒凉的蒿草。这是一座坟,埋藏着战争、罪恶、无价值的生命。碉堡一个个排列着,开阔地成了一片坟地。他面对着它们,它们就是过去,过去就是死亡,死亡也就是他的记忆。
      
       是的,他在这里打过仗。就守在这个碉堡里,用美式的卡宾枪和重机枪,也用美国教官给他安装的头脑……他打得很不错,开阔地帮了他的忙,一直守到火车站拉走了最后一批南撤的人。不过他也就在这里成了俘虏。
      
       记忆的机器,本来早已停止转动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他忘记了过去,甚至也忘记了记忆。现在他有一双粗糙的手,一幅呆板的表情,一对没有光泽的眼睛和一副七只牙齿的假牙,以及一颗心跳每分钟六十下的心脏。
      
       然而机器会突然转动的。电钮按动一下,马达又开始轰鸣起来,谁按动了他的记忆,他不知道,然而他现在开始回想起过去来了。他还数得清自己的生命之树已有的年轮,记起自己的童年,中学时代,军校的生活,妻子,蜜月,那座古旧的小楼前的香橡树,也记得俘虏营,刑满释放证书……
      
       这不是梦,也不是故事,但他的记忆已经如此恍惚,如此扑朔迷离。
      
       按电钮的也许是它。它,就是命运;它,就是低声催促他的声音!生命像是被它划了一个圆,从某一点出发,又到某一点为止。过去他是坐美国卡车来这里的,修的是碉堡,现在他虽不是坐美国卡车来的,但来这里修一座美国设备的工厂,来拆除这些碉堡。
      
       碉堡的射击孔正在窥视着他,他感到害怕。夜气已凉了,浑身在发抖。开阔地是静悄悄的,充满着死气。一声刺耳的汽笛,他又向火车站那边看去,一列火车正在进站,车头雪亮的灯光正冲破黑暗的氛围,一直刺他的眼睛,在开阔地投下了他巨大的影子。
      
       他惶惑地退入碉堡的阴影中去,铁锨碰在碉堡的钢筋水泥上,尖厉的声音使他胆战心惊。腿脚麻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害怕,也许那只是本能,几十年的生活磨掉了他的生命中那一层勇敢的光泽,露出了黯淡的颜色,铁锈的颜色,冰冷的颜色。
      
       不过他还是开始动手了。铁锨插进了松软的土堆里,这是白天他们已经在这里挖过的,嘁嘁嚓嚓,声音在开阔地上传开,他惊惶地停住了手,向四周望着。一切都太寂静了,寂静反使人觉得恐慌。他似乎觉得,碉堡里就有人窥伺他,他盯住了那黑洞洞的射击孔,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紧缩着,这样的姿势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他决定不再用铁锨了。双手开始在土堆上扒。他的手握住了一把湿润的土,手心感觉到了泥土的清凉,这是染过血的土,或许这土壤里还有几个血分子吧!或许早已经没有了。那些分子早已在阳光下蒸发,在风中飞散,散布到别的角落,散布到旷野去了。生命是有生有灭的,但这种生命的物质却一直存在着。
      
       他继续摸着,扒开那些松软的土,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他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根东西。把它从土里拔了出来,随后,一根、两根,一块、两块,他把从泥土里扒出来的东西,堆在碉堡的墙根下……
      
       这是死亡的堆积,因为这些没有份量的东西是死人的尸骨——大腿骨、肋骨、脊椎,长的和短的,粗的和细的;也许是一个人的,更可能是两个人、三个人的……
      
       白天的时候,他和工人们在这里为未来的工厂挖地基,这些白骨就是那时候挖出来的。起先,当抽出第一块骨头的时候,谁也没有介意,在一个工地上,什么东西都可能挖出来,那些青年人把骨头在空中抛了一个圈,借此嘲笑他这个老国民党军官一番。和他一样,他们也是释放的留用犯人。这是些犯过大大小小罪孽的人,偷窃、抢劫、强奸,但是他们也有权利嘲笑他,他的罪行是战争和失败。他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唤醒了自己的记忆的。
      
       他并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就在这里打过仗,往事早已过去,他看着白色的骨头,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然而白骨越挖越多了,甚至那些年青人,他们曾凭着勇气声称自己敢面对血和肉,可是干燥的没有光泽的白骨,渐渐攫住了他们的心,白骨的堆积,那就是死的具体化。骷髅和牙齿,尝过人间烟火,现在显露死神狰狞的微笑。
      
       现在他重新把这些尸骨堆积起来,无疑这就是他们那些和他一起在碉堡内顽抗过的人,当枪声稀疏下来的时候,胜利者的尸体被抬走了,胜利者被埋在那边——纪念碑下,光荣守护着他们,他们守护着和平、安宁和幸福!而失败者的尸体就掩埋在这里,碉堡的旁边,罪恶守护着他们,他们代表了死亡、耻辱和灾难!
      
       当然,还有他,他没有被埋在这里,这些尸骨里没有一根是他的,他是俘虏,他还活着,然而,他摸着,仿佛也摸到了自己,摸到了那残缺的牙,空荡荡的眼窝……他本来也会被埋在这里的。
      
       那不复还原的人的形状,曾是依附在这尸骨之上的,凭着模糊的记忆,他似乎还能知道这块尸骨是谁。这个头骨,有两个大门牙,那是重机枪射手的,他用这对牙齿,咬过别的骨头,在腮帮上边挨过他的耳光;这块大腿骨,长度可以告诉他原来属于谁,一个爱喝酒,在夜里哭着想老婆的人……他们全都不复存在了,他们为什么死?那生命的价值在什么时候失掉的?不,他不能回答。他驱使过他们,训斥过他们;他为什么这样做?今天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他犯过罪,但那是为什么?轻信了美国人?还是命运?还是他的无知?
      
       他跪在这开阔地上,跪在这碉堡的前面,仿佛是在祈祷,但胸中没有祈祷的词句,没有对未来的欲念,还是那催促他的声音在耳际响着。
      
       他随身带着麻袋,把尸骨装进了麻袋里,背着往回走。麻袋并不沉重,但是他感到双腿无力。风正从小河上吹来,寒冷的风,秋天的风,萧杀的风。月亮正升起来,河边上荡漾起银白色的光,他在河边站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把麻袋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推向水中。水面哗的一声响,惊动了对面芦苇丛中的一对鸟,它们扑簌簌地飞起来,飞过他的头顶,飞过了那片空旷的开阔地,消失在碉堡的黑影后面。
      
       月亮正辉映着对面山坡上那座纪念碑的庄严的影子,它很像是一个守夜的哨兵,在凝视着开阔地。很快地,这块土地上就要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厂房了。
      
       原载《今天》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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