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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发布: 2009-1-09 11:23 | 作者: 徐晓



       郿英,你去世后的第一个周年祭日,我和朋友们把你的骨灰安葬在北京西山的这座墓园。每年我都来为你扫墓,也许是清明,也许是祭日,或者只是心情使然。总之,这条山路我已经走了9年。
      
       然而,你的墓园在山上。从山脚走上去,大约有三四里长的路。记得是第二年,我和儿子两个人去扫墓。我们从城里坐公共汽车到西郊已经接近中午。北京五月的中午已经有点儿热。那时儿子才8岁,我牵着他的小手,一边念念有词地鼓励他,一边躲闪身后开过来的汽车。那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柏油路,常有也是到陵园去的车子经过。大约走到一半,一辆白色的吉普在我们身边停下。司机把后窗玻璃摇下来,连头都没回,用手势示意我们上车。我迟疑着,还是上了车。不知怎么,眼泪忍不住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打在怀抱着的鲜花上。
      
       我相信,这个人,这个懂得用距离来表达理解和同情的人,他知道我感激他,虽然一直到上了山,一直到下了车,我们始终没说一句话。但是,我没把握,他是否知道,最值得我感激的,不是他载了我们母子一程,而是他从始至终的沉默。说不出我当时为什么连看都没看那司机一眼,不知道他是年轻的小伙子,还是沧桑的中年人。我想象不出,如果他问为谁去扫墓,儿子会怎样回答?我会怎么回答?说不定我会撒个谎,为了逃避一个陌生人的安慰,也为了掩饰一个女人的伤痛。
      
       如果你能看见能听见这一切,该是多么高兴啊!当然,你会遗憾老鄂和王捷都已经戒了烟酒,会庆幸晓青和志伟的大难不死,会心疼徐杰和徐勇经受了太多坎坷。你也一定想和老范杀一盘围棋,想和黑大春干一杯白酒。你会和铁生聊聊五月里正嫩着的香椿,说说夜市上味道不再正宗的炒肝和爆肚,你会扶着铁生的轮椅,说,“伙计,真是好样的!”他说过,活过30岁,以后的日子都算是赚的。你离开我们时,铁生已经赚了一个10年,如今,又赚了一个10年。
      
       你会径直走向我们的儿子。10年前,他那么干净而且安静,白嫩的小脸上戴一副黑色的圆眼镜,总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如今他已长得和你一样高了,但你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血缘是多么神奇呀,他的眉眼长得并不像你,但是,当他远远地走来,那走路的姿势,眉宇间的神态,紧闭嘴唇的表情,会让我把他想象成少年时的你。还有他酷似你的大脑壳,这是一个男孩子先天的优越之处。有一次你说,娃娃最让你放心的是他的宠辱不惊,那也正是你的品性。我心疼儿子没有得到过你的爱,但我想象不出,对于一个已经长得和父亲一样高的男孩儿,“父爱”究竟是怎样的。也许你会问儿子:“换一个大点儿的墓,有必要吗?”儿子反问:“那我还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不用为我,为你妈做点儿什么吧。”儿子一定会向你说出自己的“计划”:将来为妈妈买一套房子,在城里,吃饭、看病、锻炼身体都方便的房子。儿子正是这样对我说的。于是,你满意了,你放心了,你自己就是个大孝子。
      
       你肯定最后一个走向我。10年了,我走过的路你都看到了吗?这一切你真的都能懂吗?如果能够起死回生,你将怎样与我分享这10年来的悲喜愁欢呢?
      
       我一直以为,我吃的苦是你的疾病的结果,我愿意承受那结果,我是你的妻子,我必须承受那结果;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结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承受那结果。
      
       还记得那个张护士长,一个长得很秀气看起来很幸福的小女人。有一次她神秘地问我:“是不是结婚之前他瞒了你?” 我吃惊地问:“瞒了什么?”“他的病呀。” 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会这样想,会认为身体不好是爱情的障碍,更是婚姻的障碍。
      
       你病的第一年我几乎没上班,有一次偶然回单位,校对科的一个女同事塞给我一百元钱,她哭着告诉我她弟弟的故事:弟弟一年前患了尿毒症住进医院,三个月后妻子就丢下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出走外地娘家,弟弟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不久便去世了。她说:“如果我弟妹有你的四分之一,我弟弟就不会死,起码不会死得这样快。”她赞赏我,也是在激励我。我触景生情,流着泪收下了她的钱。我想,我不会像她的弟妹一样,丢下丈夫出走。可是,为什么是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又是多少?我只知道我会尽全力,不会偷一点儿懒,我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儿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全力一定比别人的四分之一更有价值吗?
      
       你去世以后,有人曾说,我做了一件本来可以不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在你病情最初恶化的时候,我不应该全力主张使用价格昂贵的静脉高营养,不应该说服医院最好的医生做了两次最终失败的手术。我挽留了你的生命,但是却让你承受了痛苦!
      
       如今我已经不能问你,如果当初就清楚,长达几年的治疗只是一个缓刑判决,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不能假设,如果我没有跑到协和医院,带回一个静脉高营养的方案,恶性肿瘤的诊断也没有被推翻,我会不会因为没有信心就接受了那个判决?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可怕的六月的夜晚。你在急诊室的楼道里已经躺了三天两夜,但是医院武断地认定你是晚期癌症,仍然拒绝收你住院。周末的下午,医院行政大楼的门锁了,我疲弱的两只手抓着铁门,真是走投无路。而病人发着39度高烧,血压降到了40mmHg。打了许多电话,傍晚,救护车终于把你送进了当时北京设备最好的医院,终于把你安顿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不记得我曾经有过那么深的睡眠,凌晨,电话响了十几分钟我居然一点儿没听见。老范从二十一层楼上跑到一楼,敲开了我家的房门。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看到你因为肠瘘而把肚皮烂穿的惨状。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姓刘的医生。仅仅10天,因为营养流失并且无法通过静脉补充,你已经虚弱不堪,我缠着医生问:继续下去会怎么样呢?医生反问我:你都看到了,还用问我吗?好像我偷偷放在他家茶几上的钱和墙角的一大包进口烟酒真的被他扔进垃圾箱里了似的。第二天,我从协和医院的专家那里,平生第一次听到了“静脉高营养”这个医学术语,然后躲过主治医生,请出了副院长,安排了单人病房和静脉高营养治疗。又几经辗转,神奇地找到了36年前的病理切片,经过三个医院的会诊,推翻了晚期肿瘤的诊断。我像一个侦探,在病房,在电梯间,在办公室门口,一次次与副院长“巧遇”,递上一封封长长的信,说服他操刀手术。但是,我没想到,手术之前必须先尝试保守治疗,看看那个瘘有没有可能自动愈合。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忙,需要等着他从欧洲、从美国出访归来,等着一个个国际的、国内的会议散场,等着他从外国的、中国的重要人物的手术的间隙抽出时间。
      
       我们以怎样的耐心捱过了那漫长的5个月啊!
      
       然而,手术失败了!我们开始盼望第二次手术。我们都看好那个一谈手术眼睛就发亮的陈大夫。为了摆脱姓刘的主治医生,第一次手术之后我们办了出院手续,那意味着必须交齐全部费用,还得筹足再次入院的押金。
      
       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想起这些往事我会泪流满面,但是当时我却从不为这种事情而哭。我遇到的难题太多了,我习惯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没有时间来咀嚼其中的滋味,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地给自己洗洗脸。有一次为了去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我认真地用肥皂和热水洗过之后,火辣辣地烧得疼,才知道原来脸已经皴了。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没时间自哀自怜,甚至没有时间感觉因强直性脊柱炎引起的疼痛。你去世一年以后我开始恢复,腿已经不是每天疼了,偶尔疼时反倒觉出痛苦。看着别人跑几步就能赶上进站的汽车,我会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们多幸福呀,他们的腿不疼!回过头来想,原来我一直像个瘸子一样地走路,疼曾经是我的常态,疼得寸步难行,疼得无法从沙发挪到床边才是我的偶尔。
      
       一次危机,又一次危机,只盼着危机过去,从来没想过,一旦危机没有了,生命也就结束了。所以,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还是难以接受。第二天到医院去办手续,顺便到病房向医生护士道谢,临走,我说去病房看看你的病友。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一进入视野,我像是突然被击倒了,歇斯底里地扑向那张空床……以后很多年,每当绝望向我袭来的时候,惟有想到我曾经拼尽全力挽回过,付出代价争取过,才能使我平息下来。
      
       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的受苦,有什么可以成全我?我用什么安慰自己?
      
       然而,不放弃,是一回事;坚持,却是另一回事。
      
       在你生病的这几年里,我们的困境始终是钱。我不是特别节俭的人,我知道好东西要用多的钱买,你喜欢吃涮羊肉,我总是买最贵的,有时候价钱能够相差一倍,我也从来不算计。朋友们来做客,我总是把酒和菜准备得过量还总怕不够。你比我节俭,但比我更不在乎钱,你会倾其所有送我弟弟去留学,然后再把平日节省下来的借给朋友。但是这些都是小钱, 我们需要的是大钱,而且是计算不出数目的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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