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杨村的一则咒语

发布: 2011-6-02 19:46 | 作者: 阿乙



        一只虫子贴地飞行,在这个世界莫名失踪,一只鸡跟着失踪。这是故事的起源。鸡的主人钟永连断定邻居吴海英将它偷了。证据有二:一、钟永连一直寻到吴海英菜园,发现爪印消失于此;二、吴海英家飘出炖肉的香味。吴海英是不好惹的女人,喜欢打架,打不过烧人屋。钟永连想自己那阴沉得像杀手的儿子在家就好了,他很久没打电话回来,也不汇钱。
        黄昏降临时,瘦弱的钟永连想到两个问题:一、这看似和睦的关系不是她钟永连破坏的,也不是靠她一人维护就能维护的;二、一只鸡说大不小,说小不大,拖明天处理,就过期了。因此她到村里兜一圈,说:“你有看见我家的鸡么?”或者,“说来奇怪,好好一只鸡,偏不见了。”人们问她找了没有,她说:“我只知道它最后朝东边园子去了。”这是丈夫教的策略。他临终时交代,如果非要找个道理,最好先去村里转转,做做群众工作。最后钟永连来到吴海英家门口,连唱三遍:“也不知道是谁偷了我家的鸡。”吴海英问:“二娘,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道哪个狗瘪偷了我家的鸡。”话说出口时,钟永连感觉自己正朝一场可怕的战争滑去,但在吴海英说鸡自己会回来时,她反而更狠,“死了怎么回,都吃到肚子里怎么回?”钟永连说话时头是偏向一边的,吴海英似乎懂了。“二娘该不会认为是我吧?”
        “谁做了谁自己心里清楚。”钟永连下达判决后要走,被吴海英扯住衣袖,她甩掉,“死开。”吴海英便吼:“今天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偷吃了你家的鸡,说清楚再走。”
        “我没说你吃了,是你自己说你吃了。”
        “我哪里说我吃了?”
        “吃了就是吃了,不就是一只鸡,对不了证的。”
        杨村此时正下着雨,雨像大排大排省略号斜刮过来。吴海英捉住钟永连衣领,冷静看那张湿漉漉的脸,狠抽了一记。后者的眼泪和鼻血涌出来,脸也变形,这样便有了双重耻辱。当吴海英要扇第二记时,她又想自己终归死了丈夫,因此悲啼一声,撞向吴海英,后者连退数步,坐倒在地。吴海英匆匆爬起,揪住钟永连的头发(像揪一把稗草),又扯又拧,直到将钟永连拽倒在地。人们赶来时,发现钟永连匍匐于地,一会叫丈夫的名字,一会叫儿子的名字,那吴海英在一旁搓手,她的丈夫叫她回,她不回,说:“是她先诬陷我偷她鸡的。”钟永连便连续拍打泥水,说:“还说。”有几个女人去拉,刚拉起,她又扑下,不一会手脚抽搐。
        “装。”吴海英说。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她的丈夫将她往屋里捉,她却仍说:“大家今天在这里,她诬赖我偷她的鸡,我要偷了我撞死在她面前。”钟永连坐起来,用手指戳她:“好,要是你偷了,今年你的儿子死;要是没偷,今年我的儿子死。”
        “要是我偷了,今年我的儿子死。”吴海英说。
        “看是谁的儿子死。”然后钟永连又说:“我就不信。”她说的如此果决,以至回到家后多少觉得讨到一丝公平,她顾影自怜地抽泣,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那只鸡回来了,羽毛湿搭搭的,腿上扎着红布条,像落魄的隐士孤独地刨土。她将它偷偷抱回家,弄死了。
        钟永连以后见吴海英总是愧疚,直到一天醒过来:吴海英没偷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若真是个贼,仅仅因为没偷这只鸡,就应该是个好人了?她有意识想那腥的味道,吴海英揪她头发,将她拽到泥水,让她吃这味道。
        在重新遇见吴海英时她抬头挺胸,像对方一样轻蔑。后来性起,还在篱笆上扎薄膜,防止鸡飞走,并让女婿在每只鸡腿的红布条上写字:偷鸡者死。
        她们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进入腊月,整个杨村为吴海英儿子国华从东莞归来而激动。他开着白色别克车,轮胎碾过冬草、石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国华像国家领导人那样稳重地拉动手刹,嘭地关上车门,按响遥控器,静止的车便像受惊一样啾啾直叫。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外地女子站在旁边,含情脉脉地看他。她皮肤细嫩白滑,脸盘小到单手可握住,眼睛散射着外国女郎那样的光,头发短促浓密,染着晚霞一样的红色。她大冬天穿一身扎住腰部的灰色长T恤以及一条黑皮裤,显现出玲珑的曲线和瘦长双腿。她不拒人,总是露着石榴细牙,天真地笑。
        “西西,进去。”国华召唤着。她迈着羚羊步子,乖乖消失于吴海英家。再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杨村的男女一整天心间空荡,总是刮让人痛苦又心醉的风。而她从此不再出门,直到吴海英催促出来多转转,国华才带着她潦草地走了几家亲戚。吴海英倒是每天红光满面,控制不住地到处走。大家知她想要什么,便赞,她说:“哪里,哪里,女孩子的父母还没同意呢。”要是别人不说“迟早的事”四个字,她便接下去说:“交换了戒指的。”这时,大大咧咧的她根本顾不上嘲讽钟永连,后者却觉得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
        钟永连去了镇上,掏出纸条让老板拨打。她想命令儿子国峰今年无论如何带一个姑娘回来,哪怕是租。电话一直不通。钟永连说:“你再拨一次呢,是不是拨错了?”老板重新拨,结果更坏,对方关机了。国峰是冷性的人,从来不说在哪里打工,也不打电话。要是担心,他就说,“你一把老骨头,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是不是吃撑了?”有年春节他去镇上玩,天黑才赤脚跑回,脸上有伤口,但就是不告诉钟永连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一年他没出门,跟舅跑运输,舅病了,他将车开到安徽,抛锚了,打电话回来。舅千里迢迢赶去,发现车门开着,钥匙插在方向盘下,人早已不见。后来国峰还说,“你说这样的破车是不是早该扔了?”
        钟永连走进派出所。她将围巾围在头顶。一位联防队员接待了她。
        “我来报案。”
        “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我来报案。”接着她用手掌遮住嘴,凑到对方耳根说:“国华回来了。”
        “哪个国华?”
        “赌博跑了的那个国华,回来了。”想想她又说:“还带回来一个女的,我看像是做鸡的。”
        “谢谢老婶。”
        他们是该谢,这派出所从设立开始便靠罚款运转,去年捉一桌,每人交四百罚款,独国华跑了。影响不好,好多人都说国华不交他凭什么交。
        几天后,派出所派来警察、司机、联防队员各一名,突然袭击,像逮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那样将国华逮出门,那个叫西西的女人跟在后头像电视剧里的女人那样说:“为什么?为什么?”
        “滚开。”蓄着一簇斯大林胡子的联防队员吼道。西西便不停拍打他。她的普通话很好听,即使是在说恶狠狠的话时也很好听。她咬紧腮帮,眼泪迸出来,说:“警察就可以随便抓人啦?警察就无法无天啦?”那帮人如果说有迟疑,也是迟疑于美色和她孩童般的认真。不一会他们将国华抬走,留下一堆尘烟。
        吴海英割完猪草回来,听说了,腿脚打颤,昏死过去,西西则蹲在一旁哭。钟永连透过窗户看,冷笑几声,心说活该,想想没什么好怕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说活该活该。
        半小时后,国华窜回来,在西西额头一吻,跑到二楼,藏进谷斗。不一会他推起谷斗说:“就说我翻山跑了。”黄昏时,小分队果然杀回杨村,他们闯进吴家,粗暴而潦草地搜查一遍,提起吴海英的衣领问:“你儿子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你儿子去哪里了你不知道?”
        吴海英偏过头。
        “翻山跑了。”那个四川姑娘悲伤而冷静地说。
        “跑了?”
        “是,跑了。”
        联防队员凑过来,将手电光射向她的面庞。她闭上眼,咬着嘴唇,紧绷的脸皮不时颤抖,长长的睫毛留下一道阴影。
        “跑了?”
        “是,跑了。”她加重语气。然后联防队员说:“你的暂住证呢?”
        “没有。”
        “必须有。”
        “没有。”
        “那你跟我们回去调查调查。”
        “为什么?”
        电筒猛然打向她嘴巴,她突然瘫痪了,软在地上。他们说走、走,拖起就走。一双高帮皮鞋蹭来蹭去,蹭不动时,她的眼神浮出绝望,就像砧板上的鱼望见菜刀。她就是这样向一堆陌生的亲人浮出一枚绝望的眼神。后者全都受不了,一个个跑回家。当她被拖到谷场时,他们像骑兵从四面八方涌出,围住小分队,提起笤帚、晒衣杆、木棍甚至烟袋不停打。混乱中只听见文弱的警察喊冷静点冷静点,但是谁也没办法冷静。他们最终停下来还是因为从遥远处传出一声喊叫:“住手。”他们闪开道,让那开着别克带着美姬回家却一度躲在谷仓的王子高举菜刀,像个真正的勇士冲过来。他还没站稳,就一刀,毫不迟疑,一刀剁向联防队员的胳膊。所有人闭上眼。事情走向不可逆的恐怖。就连国华自己也不敢相信,举刀顿在那里。只有钟永连在心里鼓励他:“剁呀!剁!快剁!剁死了,你也跟着死。”他又连着往下剁。
        没有血。没有话语。这个剁死人的过程极其漫长,以至连受害人也忍受不了。联防队员夺下菜刀,说:“有种别用刀背剁。”国华忽而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生生又抢来一把柴枪,要捅死他们。派出所来的三个人这下全醒了,像牛四散奔逃,好一会才知会合,争先恐后地消失在远处的小径。
        派出所的人最终没有回来。吴海英在省里的表侄给县委打电话,县委找公安局,公安局长将正朝杨村行进的十八人大部队喝止了。公安局表示不再追究国华,吴海英的表侄也表示不追究公安,此事到此为止。但国华还是带着受惊的尤物,仓皇离开乡村。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