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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四月诗歌天

发布: 2011-5-27 07:29 | 作者: 李雾



        话说北美的四月,本是春花破冬寒而绽放、年青人在桃红柳绿的校园里唱唱情歌的季节。煞风景的是山姆大叔非要你在15日之前寄出税表,支票交晚了还要算利息。在这经济危机的关头,想到这笔钱多半是填了那些不负责任的平民买房者和金融机构主管捣下的窟窿,实在令人觉得很残酷。以至诗人TS·艾略特要感慨:“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荒原》)。为了减轻这份残酷,从1996年起,美国诗人学院将四月定为“全民诗歌月”,让诗歌来抚慰冬眠与春萌间的心灵。
        难道诗歌居然有这份能耐?且听敝人讲段古。
        国内曾经放映的大片《赎罪》(Atonement) 之文学底本,是英国老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所著同名小说。有人说他是英国目前最好的作家。前年,《纽约客》周刊有长文,祝贺他的六十大寿。文章说麦克尤恩是个科学理性主义者。《赎罪》2001年在英国出版,还来不及反映9·11事件。这任务交给了《赎罪》之后的长篇小说《星期六》(Saturday,有作家出版社2008年中译本,夏欣茁译)。该书被《纽约时报》评为2005年年度十佳之一。
        麦克尤恩这样的大作家,当然不会写女朋友死在世贸大楼那类缺乏想像力的玩艺,他的故事要微妙得多。《星期六》的男主角是位脑科医生。2003年2月15日,星期六。凌晨,伦敦机场有一架飞机出问题,是不是恐怖袭击?医生随时准备去医院急救。后来知道不是,医生按惯例去俱乐部打板球。这是美国进攻伊拉克前夕,这一天,欧洲各城市举行了同步反战示威。道路被封锁了。医生已经快迟到了,他请警察让他通过封锁区。见是地位尊崇的医生,警察倒是同意。但封锁区内的人怎么料得到会有车子过来?小路里倒出几个混混,两车擦了一下。混混后来追踪到医生家里,拿着刀子,意图欺负他女儿。
        以为是恐怖活动的事件,未掀起一点风波。倒是在绝对意料不到的小事上,你被历史大事件七弯八拐地影响了,甚至有生命危险。
        结局?医生早就看出,混混的小头目有病,是脑残。他发现医生的女儿写诗,很有兴趣地要她朗诵一首。诗歌安抚了小头目的神经,情势急转。
        对这一结局,读到的评价分两类。一类以《纽约时报》头牌书评人角谷美智子为代表,大赞写得好:这个不读文学、满脑袋只有科学的医生,最后照样要靠女儿酷爱的文学来救他。另一类可以《华盛顿邮报》书评版编辑迈克尔·德达为代表,委婉称之为 a little too artful,有点做作。愚意以为,两位都没有到达麦克尤恩的本意。据《纽约客》文章介绍,麦克尤恩为写《星期六》,曾经长期在医院蹲点,和医生成了好朋友。他这样的科学理性主义者,决不会写医生认为没道理的事件。心理学现在有一种诗歌疗法,麦克尤恩一定是从医生有所了解,把它用在结局里。角谷和德达都从英文系毕业得早了一点,在大学时可能没听说。
        诗歌疗法的道理,大致是这样的。有心理或精神疾病的人,都是很孤单的,他们很难跟正常人交流。诗歌给他们一种宣泄感情的形式,使他们与人类共通的感情建立某种联系,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我们人类固有的社会性渴求。当然,并不是任何诗歌都有疗效,美化自杀的肯定不行。理想的“疗诗”,应与病人当下感情比较合拍,并在诗中给予生活的希望。美国人通常比较乐观,美国诗人罗伯特·佛洛斯特对好诗的要求,或许可以用来作说明:始于愉悦,终于智慧。
        It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 ... It begins in delight, it inclines to the impulse, it assumes direction with the first line laid down, it runs a course of lucky events, and ends in a clarification of life -- Not necessarily a great clarification, such as sects and cults are founded on, but in 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
        医生女儿朗诵的并不是她自己写的诗,而是英国十九世纪全能文人马修·阿诺德的名作《多佛海滩》(Dover Beach)。 这首诗很符合佛洛斯特的上述说法。从令人愉悦的海景开始,水静月明——阿诺德实际上是回忆他在多佛海滩度过的蜜月,虽然诗中没有明讲。然后思绪转向如潮起伏的人类命运,叹惜人们在起伏中逐渐失去了信仰。最后结以生活的智慧: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混乱,你和我在爱情中以真诚坚守。你可以说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智慧,佛洛斯特也说诗并不是对生活的大澄清;但是小头目担心自己不看病要死,去看病则暴露自己是脑残,从而失去混混圈子的尊敬——他唯一能够生活的圈子——他对命运的无奈,还是在诗里得到了某种宣泄,找到一块抗拒混乱的暂时歇脚之处。
        有趣的是佛洛斯特似乎不赞成诗歌讲太宏大的道理。那种祖国啊怎么怎么,领袖啊怎么怎么,在他看来都要被造神运动利用的,such as sects and cults are founded on。
        《多佛海滩》结尾对世界的描述—— Swept with confused alarms of struggle and flight, / Where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大概也很符合“星期六”那天英国人面对国际局势的复杂心情。
        本人说这些话,当然是建议大家读点诗。不过上面的大话听着比较玄,国人现在喜欢立竿见影换钱花的,其实诗歌也可以很实在。
        《中国青年报》曾有文章,《面试问“书”:一半求职者支支吾吾》。作者说,“听过很多人抱怨,自己求职面试时被问及一堆不靠谱的问题,毫无准备,铩羽而归。他们所说的不靠谱问题,大多跟阅读有关:你最近在读什么书?你最喜欢哪份报纸或者杂志?它们好在哪里……”有位朋友早就写过一篇《另类面试》。他问那些想来做网站内容编辑的年青学生,最近读过些什么书,问到女孩子晕菜,背后责怪他问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
        敝人读罢大笑,心想,你问人家看什么书,只能唬唬不读诗的人。如果求职者回答她热爱诗歌,喜欢读古典的,比如《诗经》里的《驺虞》,“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只怕考官倒晕菜。一般会猜测热爱诗歌的女孩大概读过徐志摩;谈到《诗经》,想来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是给他来个春天到了,河边猪草正旺,让咱们去追小猪,考官要绝倒吧?
        本人不是鼓吹诗歌有多少实用性,这不是事实。但是,当面试时碰上没背过答案的关于书的问题,脑袋突然乱掉时,诗歌底子能给你 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 。
        而且今后这种时刻会越来越多。国人的诗歌修养在下降(实际上是整体文化水准在下降),朝台上看看就知道了。第一代领导毛阿爷自己能写古典诗词;第二代领导里的叶剑英等拜老师学写古典诗词;第三代领导姜太公至少还能套写李白的诗;第四代领导常常在口语场合,不必要地引用秘书为他们查好的书面古语。到得明年,宣传部很可能会把“吃饱了饭没事干/对我们的事情指手划脚”当作最优美的红歌红诗,要求全民认真学习。这种时候,前人留下的诗歌遗产,就是我们的 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 。
(2011年4月9日稿;5月2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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