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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在解放碑干什么

发布: 2011-4-21 20:01 | 作者: 宋尾



        很多时候,现实中发生的一些事儿就是要比小说家的脑子更管用,更有想象力,更诡异。譬如我遇到的一件——这事已埋在我心里有那么几年了。那是3年前的夏天,是周五——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是部门例会的日子。而那天的例会也比往常稍微严肃一些,因为开会完之后,我们就要放大假了。
        开会完,我从较场口走到解放碑。女友就在这附近,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要下班了。往常我会等她到了之后,再决定去哪吃饭、晚上去哪耍什么的。但那次我在碑旁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起来。我掏出电话告诉她,我先去花江羊肉馆定位置。
        去那间羊肉馆,必须经过城市中心花园,名头很大,其实只是一个没有围拦的小花圃,供老年人散步,锻炼什么的。它更重要的功能是一条连接步行街与背街居民区的简便通道。
        我到花园中央的时候,还没收到她给我出发的短信息,看来定有什么事情牵扯上了,尤其是大假前,领导们多唠叨一些也是很正常的,我理解。
        我不想去餐馆太早,在小径旁找了条石凳子,这地方抽烟,或者打望都蛮不错的。很多人总结在重庆这个城市的幸福感,其中很重要的是一条就是美女多,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这个城市,哪怕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美女的胸部或翘臀,都是可以大大咧咧、光明磊落的。所以,“打望”也是这个城市的重要街区生活组成部分,特别是在夏天。据说,打望还能治病,有些驼子因为长期在解放碑打望,连背都弓直了。
        我打望得正出神,没注意到身边来了一个陌生人。等到这个人向我借火,我才惊醒过来。
        怎么描叙他呢?这似乎是直接从原始社会窜逃到社会主义来的一位野人,四十岁左右,头发蓬松,有点鬃沙,但已经许多天——至少许多天没有清洗的样子;倒不怎么污垢,满面都是笑,透着一种让人嫉妒的愉快,那种真正的愉快;身材中等,偏瘦,肤色倒是很白,还带点暗红的斑块——因为他身上未着一衣,仅裆部以灰色的四角裤蔽体,所以我才能看得这么清楚。应该说,遇见这样的人足以让我提高警惕。
        “我只是借个火。”他说。
        他居然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重庆很少见。说话时,神志很清晰,笑容很亲切,不像是“武疯子”,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威胁。当我望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很有色彩,有一种莫名的“密度”在里面。
        再说,他爽朗的模样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把烟头递过去,突然意识到不太礼貌,于是很快从裤兜里掏出火机,递给他。
        他点上后,伸手递还我。
        我心里嫌恶,忙摆手说给你算了。
        “很多人连个烟屁股都不给我续,你还给我火机。你人不错。”他一口标准普通话,直快的话语也不像是讽刺,“不过,火机我用不上,身上没地方装。”
        噢。那倒是,他浑身上下就一个短裤头,的确没地方搁。
        我假装毫不在意伸过两只指头将他用过的火机接了下来,飞快甩进兜里头。暗想,这人怎么这样一副形象?普通话那么麻利,肯定是打北方来的。虽然赤裸裸的,但面色和善,跟寻常的流浪汉和乞丐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而且那眼神……我想,现在的娱乐节目实在发达,该不会是电视台又在搞什么真人秀之类的整蛊节目吧?我下意识四处张望一下,但并没有发现隐藏着摄影机什么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似乎要把烟雾吃进肚里不让出来。许久,才深深地吐气,仰面将烟从胸腔里倾倒出来,那阵惬意马上让我觉得自己的烟丧失了味道。
        “真舒服!”他感慨一句。又接着说:“麻烦你,解放碑怎么走?”
        “这就是解放碑啊!”略带粗暴地回答后,我心生愧疚。毕竟,外地人不一定懂得“大解放碑”的概念——按照这个概念,附近六七条庞大的街区都可以称为解放碑——于是给他指着方向,“从这个公园出口出去,直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然后,我补充说:“如果是到碑——就在中心的位置,哪里人最多,就是到了。”
        他谢了一声。可能是觉得我好说话,突然又问道:“在等人?”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等女朋友吧?”
        我不想跟他搭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要放大假了,是该好好玩玩,放松放松。”他似乎自言自语,又突然发问,“小伙子,假期一般怎么玩?玩得快活吗?”
        今天真是撞鬼了,这人神神叨叨,还犯话痨,但他的语气很慎重,我也没好气回道,“假期有什么可快活的。”
        抬头时,他的目光跟我的目光撞了一下。
        “看你的气色,很疲倦啊,既然是假期,你可以好好安排安排,试着让自己过得愉快些呀?”
        安排?我只能苦笑。他哪里知道,我们这样的职业,基本没有假期可言。就是“周末”都没有。虽然名义上是有,但实际上,周六和周日,都被一跟线无形地拉扯着,像个提线木偶。看起来到是生动,但都被背后的一只手捏着。再说,其他行业的朋友,我也未见得他们周末有什么快乐可言,要不,也不会一晚上转三四个台,赶集式的喝酒了。
        说到大假,我不免也顺便抱怨几句,“什么狗屁大假,不是加班,就是自己给自己加班,在城市里,哪里说你想耍就耍的,还要有这个本钱啊。就算去耍,这一年两次大假,全国人都同时放假,你想去的地方呢,都太堵;旅游费用也太高;每次出去累得很,当上死了一回。”
        “没办法快活啊。活着就是奔命。”联想到自己的境遇,我不禁感叹着,“这就是快活吧,快点活快点完。”
        “呃!”他附和着,“你们是活得累,累得找不到界限了……不是把工作当作生活,就是把生活当成工作。”
        没想到他居然能讲出这样的话来,却又的确属实。这番话使我对他有了一些亲近感,感觉他也没有先前那么古怪了。
        “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他吸进一口烟说,“来了有几年了吧?”
        那是。我告诉他,已经在重庆待了四五年了。
        “那也算是定居了。不错,不错。”他突然感慨,“这城市发展也太快了吧,十多年前我来过解放碑,这次来,都摸不着道了。”
        “何止啊,”我告诉他,别说市区,在区县很多在外面打了两年工的民工,回来都找不着家了。
        嗬嗬。他若有所思地笑着,“这可真是好时代啊。”
        这时,老婆的信息到我手机上了——她很沮丧地告诉我,刚刚临时开了个会,假期里要增加一个万人相亲活动,她的黔东南旅行计划要泡汤了。
        她在一间单身交友网站工作,这年头,她们公司的效益倒是不错,每次活动都非常火暴,每次活动时,场面宏大,好象满城的单身男女都没有对象。
        对这个结果,我一阵轻松和释然,旅游?有什么好玩的?真的能开心吗?每次旅行回来,皮都晒脱一层,还没休息,马上就要进入工作状态,那种调整——很难的,很难缓过劲来。
        我有些心满意足地续上一支烟,顺便给了他一支。他笑了,“咋了,有高兴事?”
        “是啊。不用陪老婆出去旅游了。”
        “唔……”他眯着眼,仿佛并不感到意外。“跟老婆出去旅行,最烦了。”好像很有一套经验似的。他又说,“真正的旅行,其实就是带着自己的脚和眼睛,一个人——除此外,什么都不用带。”
        “可不是吗?”他提到这点我深有同感。但是我对旅行确实毫无兴致,长年累月的奔走,工作,现在终于有假了,只想塌实地睡几个懒觉。公路上奔跑的城市虽然无比庞大,但它的庞大跟繁华跟我实际上关系不大,惟一可以随心所欲的,可以让我安心的,就是被称为“家”的那个建筑。于是我说,“还不如在家躺着,假期最好的位置——是在床上!”
        “在床上?”他说。“你的空间太小了。”
        随后他说,“自由——其实你是丧失了自由。”
        他的概括令我吃惊,就像真的亲眼看见了一根鞭子,驱赶我的那根响亮的鞭子。我忍不住说:“像你这样,挺好。”
        “我也没有——绝对自由!”他呵呵笑,“起码我还要穿条大马裤,不能全光着。不然,就要被抓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笑了。这人很幽默,话语也十分生动,平常接触中很难看见这样自然的笑容和说话。倒真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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