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小說三題

发布: 2011-4-14 19:47 | 作者: 馬拉



        一个寻找天堂的人

        去年,北溟大旱,从五月到十月滴雨未下,空气干得象一桶天燃气,随便划一根火柴就能劈哩啪啦的烧起来。在这个漫长的夏季,因为炎热和烦躁,人们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据北溟市公安局统计,从五月到十月,北溟非正常死亡的人口达1344人,比前年增长325%,其中大部分人死于车祸,小部分人死于酒后斗殴。然而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事情,重要的是我的父亲,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得了一场大病,就象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旱一样,父亲的病一直拖了六个月,然后才慢慢的好转。父亲是很少生病的,在得这场大病之前,父亲的身体壮得象一头牛,一只手能轻松的提起两只重磅哑铃。父亲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两杯,白酒,玉米烧。他喝不惯从商场里买回来的瓶装酒,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每年夏天都要拎着两个硕大的酒壶回乡下。但去年,在母亲还没有回乡下之前,父亲仿佛有预感一样对母亲说,今年就不要回乡下了,你回去了也买不到酒,买了也没有人喝。然后就是持续的大旱。父亲也在一个早上瘫软了,起不了床,酒也就喝不成了。躺在床上的父亲,连话也说不了,母亲每天给他喂一些稀粥。晚上的时候,我和哥哥轮流帮着母亲把父亲扛起来,帮他洗澡。夏天,长久的干旱吞噬了父亲身上的水份,他的皮肤一块块的皲裂,摸起来和一块刚刚锯好的木板没有什么区别。洗完澡后,父亲看起来才稍微象一个人。母亲经常哭,有时当着我们的面,有时候不当着我们的面。父亲和母亲一辈子没当着我们的面说一句亲热的话,他们结婚三十多年,我从来没看过他们牵一下手,甚至那怕是拍拍肩膀,这些都没有。我们都以为父亲是活不过那个夏天的,因为炎热,那个夏天热死了不少人,何况父亲还是重病在身。
       
        关于父亲的病,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弄明白。当年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给父亲做了全身检查,结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医生对我们说,父亲的各个身体器官都很正常,甚至表现出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强健,至于父亲为什么突然瘫软,医生也只能摇摇头。他说,虽然科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人类的各种现象,但有些现象却是连科学也解释不了的。医生还象哲学家一样严肃的说,人类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哪里是这样呢?母亲和我们都没心思听医生说的废话,既然治不了,我们也只能把父亲抬回家,听天由命。母亲说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没做什么恶事,老天却让他受这种罪,可见老天也是经常瞎眼的。我们对母亲的说法没什么异议,也不能有什么异议。
       
        十一月初,北溟下了一场大雨,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这场雨在十分钟之内就把北溟的主要街道给淹没了,车子和行人被困在了街上。事后,我们从北溟新闻里看到,北溟水最深的地方居然有两米多,记者在现场将一根长长的竹竿插到水里,然后测量。我怀疑记者的竹竿是不是插到了下水道,但后来很多人说,当时北溟街上最浅的水深大概也有一米,也就是说,北溟在那天几乎成了一个海洋。还好,这场雨下的时间还不长,前后大概只有四个小时,直到现在北溟的居民说起这场雨还是心有余恸,丝毫没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也就在我们一家子都盯着电视,几乎把父亲给忘记的时候,我们听见父亲说:“下雨啦!”母亲说是啊,我们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接着看电视。大约过了十多秒,我们所有的人猛的转过身来,盯着父亲,象是看着一个外星球来的怪物。父亲居然自己站起来了,而且说话了!等我们确信站在我们身边说“下雨啦”的老人确实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的丈夫的时候,我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六个月,整整六个月,父亲都躺在床上象一个死尸,在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存在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了。在短暂的眩晕之后,我们心里充满了喜悦,仿佛我们又白白捡了一个父亲。最激动的当然是母亲了,她第一次毫不羞涩的当着我们的面抱着父亲大哭。
       
        晚上的时候,父亲主动要求喝一点酒,母亲的眉头皱了一下,但还是很乖巧的给父亲倒了一杯,还是玉米烧。父亲喝得并不多,以前他都是喝两杯的,这次他一杯都没有喝完。吃饭的时候,父亲动作很慢,拿杯子喝酒的时候也是慢吞吞的。吃完饭,喝完酒之后,父亲自己去洗了澡,还陪我们看了一会电视,然后说他有些累了,要去睡一会。父亲进房间的时候,母亲连平时最爱看的电视剧都没有看,跟着父亲去了他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的气色很好。她对我们说,父亲昨天突然醒过来,她又喜又怕,喜的是父亲醒了,怕的是父亲是人家说的那种回光返照。那天夜里,母亲守在父亲的床边,一夜没合眼。早上看见父亲正常的醒过来的时候,母亲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相信父亲确实是醒过来了,而不是回光返照。
       
        父亲醒过来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身体基本康复了,晚上喝酒也能喝上两杯。母亲看在眼里,自然是充满喜悦。以前,母亲是很喜欢唠叨父亲的。父亲醒来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唠叨过父亲,两个人变得非常恩爱。父亲醒来之后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好。一般来说,病人在康复之后,脾气往往会变得很坏,但父亲不是。他变得慈眉善目,对我们几个也很体贴,而父亲在以前是一个粗心的人。他从来不记得我们的生日,也没有给我们买过任何礼物,就是过年的时候也没有给我们压岁钱。母亲和父亲不一样,她心很细,总是责怪父亲,责怪父亲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说父亲当爸爸当得太容易了,什么事情都没做,几个孩子就长大了。以前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父亲总是皱着眉头,虽然并不狡辩,却明显有不屑一顾的意思。在这场大病之后,父亲整个的变了。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然后跑到街上给我们买好油条和面包,然后回家磨好豆浆,热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等到七点三十的时候,他挨个的跑到我们的房间,叫我们起床。当我们去刷牙的时候会发现,父亲帮我们把牙膏都挤好了。我们吃早餐的时候,父亲就帮我们把包收拾好,然后看着我们出门。
       
        对于父亲的性情大变,母亲有自己的解释。她说父亲肯定是在瘫软在床上的时候想通了人生的种种痛苦和磨难,然后获得大彻大悟。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大彻大悟的人,但父亲的表现却让我觉得父亲真的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眉毛开始变白,先是灰白,然后慢慢全白,接着是头发和胡须。很快,父亲就变成了一个鹤发童颜的人,整个样子看起来就象挂在中堂的寿星老头。父亲的声音也越来越有磁性。由于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平和,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有质感,透着一种具有鼓惑的穿透力。
       
        父亲退休之前是肉联厂的工人,说是工人,其实不是太准确,他只是挂靠在肉联厂下的一个屠宰场的屠夫,但编制却的确是肉联厂的。有时候,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笑着说全国有编制的屠夫估计就只有他一个了。父亲所在的屠宰场是一个并不大的屠宰场,每天大概能给肉联厂供应20头猪,10头牛。父亲和他的几个同事把猪牛杀好后,就由他们老板开着车子把这些已经切成块的肉送到肉联厂,然后由肉联厂制成火腿肠或者腌牛肉卖到千家万户。在父亲十多年的屠夫生涯,父亲至少杀了上万头猪牛。我曾经去过父亲所在的屠宰场,屠宰场里到处都是暗红的血迹,堆满了猪毛,空气中弥漫着猪毛和皮肉腐败之后混杂在一起的浓烈的腥臭味。我去过一次,并且没有再去第二次,父亲不让。
       
        我去的那次,父亲正在杀猪,在两个助手的帮助下,父亲拿着一条大约七寸长的杀猪刀刺进了猪的脖子,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喊叫,血象喷泉一样准确的喷在一个放在地上的大盆子里,血流的速度越来越慢,由喷变成流,然后是滴。等血变成滴的时候,父亲的两个助手就把猪放开,它已经死了。父亲已经是个老手了,把猪剖开的时候,父亲的一位助手带着赞叹的口气说:“又点心了,牛啊。”父亲的助手指着猪心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老子每刀都能点到心上,这工夫可不是每个人都行的!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猪心上被划了一个大约一寸深的痕。父亲的助手说,别人杀猪是在把猪心取出来之后,再给上一刀,表示猪被点心了,已经死了。可你老子从来都不样这样,他只要一刀下去就行了。父亲是一个优秀的屠夫,这个不用怀疑。父亲杀完猪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洗手。盆子里的水已经很不干净了,呈现出褐红的颜色,可父亲好象没有看见一样,一遍又一遍的洗,然后拿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把手擦干,接着坐着抽烟。等父亲的烟抽完的时候,父亲开始分肉,然后杀下一头猪。对父亲经常性的洗手,他的助手表示很不理解,他说反正一会还要弄脏的,有什么好洗的,再说也洗不干净。他说他就在下班的时候洗手,别的时候都不洗手。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