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毽客

发布: 2011-3-03 21:44 | 作者: 张墩墩



        在遥远的大学时代,我学会了踢毽子——几个人围成一圈,有男有女,把一个毽子踢来踢去。如今每天晚上,我都要去河北师大西校区踢毽子。这是我业余生活的 主打内容。下了班,如果不找个地方活动活动腿脚,你说我还能干什么?没有钱,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也没有女人,这四个原因导致我沦为河北师大西校区的毽 客。

        我在师大西区附近租房子住,当我在校园里像个大学生那样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踢毽子。我简直欣喜若狂,义无反顾地加入战团,一踢就是四年。我踢走了 四届学生,把几个大一新生踢成了待业青年。凭借高超的脚法和幽默的谈吐,我赢得了众多毽友的尊敬。踢毽子界也是个江湖。我是在此踢了四年的老毽客,资格之 老,地位之高,无人能及。如果晚上我没有出现在操场边的路灯下,会有人打来电话:喂,牛哥,怎么没来踢毽子?

        其实踢毽子这件事挺无聊的。几个人围成一圈,毽子来了就踢一脚,大部分时间都傻站着。乐趣在于交流。如果你身边站了一个女孩,在暖色调的路灯下也不算 难看,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吧。当她们得知我是一个身处险恶社会中的校外人士时,便迫不及待地和我说话,大多问一些工作前途的事。只要她们问,我就毫无保留 地回答。我告诉她们,社会一点也不可怕,就算你能力和运气再差,也不至于饿死,最不济也能像我一样活着。她们一致认为我是一个乐观的人,与我更加亲近,有 的简直把我当成了知心大哥。令人沮丧的是,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做我的女朋友。连一丁点那样的意思都没有。但我依然乐此不疲。

        事情出在周五的晚上,我们围成一圈,毽子左右逢源。旁边还有打羽毛球的,但人数不成规模。玩轮滑的不少,但仅限于轮滑场,如果真有人在路上滑,我可能 会上前一脚,踢翻了他。玩轮滑太招摇。踢毽子才是最低调的游戏。我也曾想买个轮滑鞋,到场上风驰电掣,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并驾齐驱。无奈轮滑鞋的价格有 些贵,起码比毽子贵多了,权衡之下还是觉得踢毽子最经济。所以我讨厌滑轮滑的人。

        先是有人喊了一声,出事了。继而,轮滑场上烦人的音乐停了,只见一个穿着轮滑鞋的小子拎着音箱翻越了栏杆,向西疾驰而去。其他轮滑鞋紧随其后。打羽毛 球的拎着球拍,也向西飞奔。我们愣了一下,想停下来,但踢毽子的脚却不肯罢休,随着惯性又踢了几脚。我说,走,看看怎么回事。大家散了阵型,跟在球拍后 面。

        我们来到了音乐学院的楼前,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几个保安在人群里不停地吆喝,企图让我们灰飞烟灭般散去。我们都想知道出了什么事,谁也不肯走。一辆救 护车呼啸而至,在人群中冲开一条路,停在大楼门口。几个穿白衣的人进了楼,不一会儿,他们抬着担架出来。一个女的躺在担架上,一头血染的长发极其夺目。她 纹丝不动,生死不明。可能还活着,因为没有被白布覆盖。有不少女孩尖叫起来,表现得十分惊恐,却没有人转身走开。看见了血,叫上一声,是很正常的事。其实 没有人真害怕。周围都是活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体味,充分掩盖了不安的气息。

        警车气势汹汹地来了。几个警察下了车,扫视人群,扬起手臂,要驱散我们。我们后退了几步,算是对人民警察的尊敬。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说,警察同志,别管 了,还是去快去抓凶手吧。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警察说,操,现场全被你们破坏了,瞧瞧你们大学生的素质!他们进了音乐学院,刚进去就出来了,押着一个脑袋 被黑袋罩住的人。警察后面是一群男生,个个神采飞扬,其中一个冲人群大喊,我抓住了杀人犯,我抓住了杀人犯,快拍照,快拍照!

        一个男人拎着喇叭站到人群中间,他的样子很像个教导主任,德高望重而且苦大仇深。他站在那里,先是不说话,很深沉地看着警察把人带上车又绝尘而去。他 举起喇叭,开始讲话,同学们,大家不要紧张,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请大家删掉手机里的照片,为学校保密,尤其不要在网上宣扬这件事,如果 事情从谁那里漏了出去,请放心,我会找到你的,我有开除你学籍的权力……

        喇叭还没有说完,我们就散开了。要从音乐学院走到操场边,还有一段距离。我说,就在这里踢吧。他们都听我的,停下来,原地围成一个圈。人流涌动,有人 停了下来,加入我们的行列。圈子逐渐扩大,大得不可思议,几乎要把喇叭围到中间。喇叭喊,喂喂,你们想干什么?我说,踢毽子啊。说完,毽子从我脚上飞了出 去,对面的女孩接住,踢给另一个男孩。这里不能踢毽子,你们去别的地方踢,喇叭要赶我们走。我说,这里又不是杀人现场。喇叭说,谁说杀人了?谁说杀人了? 你们赶紧走!

        我们人多,胆子也壮,在喇叭的威逼下竟然不为所动。喇叭急了,过来一阵推搡。好端端的队形被打乱,还有人准备走开。突然间,我觉得非常沮丧,又非常生 气。我,一个混社会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大学里踢毽子?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肆无忌惮地打扰我踢毽子?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再也无法克制,一句粗口脱口而出,一 脚向喇叭踢去。没想到,喇叭用喇叭挡住了我的脚,喇叭飞了,喇叭却安然无恙。保安!保安!喇叭疯狂地呼喊。我再踢出第二脚,他早有防备,飘身躲过。

        保安们如狼似虎,迅速赶来包围了我,接着就下了毒手。好汉难敌四手,我躺在地上,护住头脸,任他们打——爽得要死。我那些毽友被凭空而起的暴力吓坏 了,纷纷落荒而逃,没有一个出手相救。以他们的脚法,踢死这几个保安不在话下。完全是胆量的问题。多年的体制教育让他们个个胆小如鼠。

        是警察救了我。他们并非专程来制止这场斗殴,而是凑巧赶上了。这些来勘察现场的警察分开人群,喝令保安们住手。保安停下来。喇叭说,这个人袭击我,我 们正当防卫,正当防卫。保安们纷纷操着淳朴的方言说,正当防卫,正当防卫。喇叭大声问周围的人,我们是不是正当防卫?是——学生们回答得很无力。警察拿出 手铐,把我的两只手笼络到一起,然后把我拖上警车。

        我浑身疼。戴着手铐,摸不到伤口,别提多难受了。仔细想想,上次打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身手颓废,已无法在江湖立足。我观察起自己所处的环境。警车的 内部,旁边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的警察。这是我第一次坐警车,感觉和坐别的车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警察开车比较生猛,一路踊跃地闯了数个红灯。派出所在一 个商场附近的胡同里,大街上都是来逛商场的汽车。开车的警察大声咒骂,抱怨那些小市民挡了他的路。我倒是希望堵车,最好就这样开下去,永不停歇。

        派出所里一股烟味儿。好像所有机关单位都是这种味道。每个警察的指间都夹着香烟。他们把我扔进一间屋子。我瘫坐在椅子上,稍微有了点精神,心想这次玩大了,可惜没踢上,下次一定踢得准一些。我这辈子还没有仇人,喇叭就算一个吧。记下了。

        一个警察开始审讯我,另一个警察记录。他问,姓名?我说,牛建国。他问,性别?我说,男的。他问,年龄?我说,27。他问,职业?我说,图书编辑。他 问,你不是学生吗?我说,不是,我住附近,每天晚上过去踢毽子。他问,只是踢毽子吗?我说,只是踢毽子。他问,你认识钱军吗?我说,不认识。他问,当真不 认识?我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问,那你为什么出手伤人?我说,心里不爽。他问,是不是和钱军有关?我说,我他妈的根本不知道谁是钱军!他提高了声 音说,就是用锤子砸死一个女生的那个人!

        这个警察一心要把我和钱军扯上关系。但我和钱壮士确实素不相识。我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无法给他满意的答案。他很懊恼,自言自语地说,案子不会这么简单。我真想告诉他,案子就是这么简单!

        警察突然关心地问,你渴吗?我说,不渴。他说,你应该渴才对。他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杯水。我连忙说,别麻烦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拎着 大号的可乐瓶子回来,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瓶子里装着水,不是可乐。那些可乐估计早就让他们喝掉了。他说,你喝吧。我说不喝。如果是可乐的话,我会喝两口, 白水就算了。他拍着瓶子说,你必须喝。他说得好冷静,像一个掌握证据的律师。

        我打开盖子,灌了几口,是自来水,还有水管的铁锈味儿。他说,全都喝下去。这怎么可能?当我是下水道?他一只手放到我的脑后,另一只手扶住大瓶子,同 时用力,水迅猛地冲进我的喉咙,再也无法停止。我被呛到了,水从鼻子里喷出来。好像打开了一条通道,我的鼻子开始分流出一部分水。他及时发现了这一情况, 可是腾不出手来处理,只好求助于同事。对方很机灵,一把捏住了我的鼻子,说,我让你流!直到最后一股水流进我的嘴里,他们才罢手,坐回座位,微笑着看我。 我不停地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可没哭,泪是被呛出来的。咳完了,我还毫无出息地打了一个饱嗝。

        两个警察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天,所聊内容和我无关,和案子无关,和工作无关,他们只不过回忆起了一个饭局,在那个饭局上,他们喝了酒,喝得都不少,表现 却各不相同。那真是个特别值得一提的饭局,他们聊了足足有十分钟,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这时我的膀胱逐渐感觉到了压力。我超凡的肾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水 转化成了尿液。我开始坐立不安,如芒在背。警察突然从饭局的话题中抽身离开,问我是不是想上厕所。我说,是的。他说,不能去,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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