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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发布: 2011-2-18 08:52 | 作者: 曹寇



        应该干点什么。
       
        我已很久没干过点什么了。比如找姑娘搞搞。如果不搞,就谈谈。不谈,互相抵着脑袋一言不发,也就是所谓沉默寡言也好啊。但,没有,一直没有。什么都不干,骨头都散了,就像梦里出现的景象:自己是一把骨头,被分置于房间的各个角落。是不是有点颓废青年的样子?起码想法很颓废吧?其实,我是个本分人、老实人,很农民的样子。世上没有颓废的农民,颓废是城里**的行径,我不颓废。我爹说得好,你只是个普通人。他的意思在这里就可以理解为:普通人没有道理搞颓废。
       
        关于我爹,他刚才出门了。他老婆死得早,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却没有老婆,就像我这么年轻居然天天呆在家里假装颓废,都是不对的。我不知道他出门干什么,他退休在家已有多年。当年他当某个厂的干部,捞了不少钱,即便我现在不工作,他也没意见。钱,别急,这两年还够用,不够用了再说,他说,就这么说了,我出去了,啊?我说,好,你去吧。
       
        他去哪儿呢?我站在阳台上想看到他去哪儿。我经常这么干,但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街道上全是人,我爹也是人,所以我怎么知道哪个人是他呢?我多么希望他突然变成畜生,那样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发现他。发现他招了一辆出租车,尾巴却夹在门缝里,然后在另一条街上拽住了老情人,然后这对衰老的狗男女爬到了那张碎花床单铺就的席梦思上。
       
        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多次想劝他把那老太娶回来,但都没有开口。因为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在外面还有个老太。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不是真有个老太。但我还是那么想问题。这就像我天天想着有那么一个干净的姑娘在山顶上等着我。我爬到山上,然后和她一道跳到山下。如果她比我重,就可能先落地,我就可以看到她被摔成稀巴烂;若体重相反,她也可以欣赏我是怎么稀巴烂的。总之,我讨厌两个铁球同时落地。
       
        我真不是人。
        
        我爹出门后,门又被敲响了。居然是王珺。
       
        王珺是跟我有过一腿的姑娘,前年春上断了,无疾而终。她跑到我家来还是第一次。
       
        我说,怎么是你?
       
        她没说话,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就好像她经常进我家,经常坐那把椅子一样。但那张椅子一般不给人坐,所以,她坐下去搞起了一股巨大的灰尘。这又说明她确实没来过我家。灰尘,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早都蒙了灰的人了,还跑来找我干嘛呢?
       
        说吧,什么事?
       
        她咬了咬嘴唇,说,给我倒杯水。
       
        我就给她倒了杯水。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一饮而尽必须发出的声音。我皱皱眉,只好去厨房再给她续一杯水。结果,她又是一饮而尽。我烦了,没有接她的目光,而是盯着那个空杯子发呆。我对发呆比较在行,如果你看到我发呆一定不会当我没发呆,我希望你说,看,他在发呆,真呆,是呆子,呆逼。
       
        但我确实是伪装的,因为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而不是一个发呆的人所理应有的镇静和仅有面部表情的吃惊。
       
        她说,我怀孕了。
       
        我说,真的?
       
        嗯。她点了点头。我突然觉得她应该要么不说话,要么低下头,这些都是绝好的回答,可她居然点头强调她怀孕了。这个女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吧,我故意说,你怀孕了,恭喜你快当妈妈了。
       
        操你妈,她发起了怒,从椅子上站起骂了起来,你妈没怀孕能有你吗?我怀孕值得恭喜吗?我操你妈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她的声音真大。我说,我操,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说着我赶紧跑到门口,像窥视犯那样通过门缝朝外面望了望。这其实是多余的,门关得好好的,该泄露出去的声音肯定已泄露出去,该被人听到已被人听到。我心虚什么呢?
       
        她看我这样子说,咦,你这么鬼鬼祟祟这么紧张干嘛,又不是你干的。
       
        那么,谁干的?说完我就后悔了。
       
        关你屁事。她说。
       
        那你跑来找我干什么?王珺,你怎么了?我貌似诚恳地说。对,她叫王珺,我提醒自己别忘了一个曾经跟自己有过一腿的姑娘的姓名,这也许就是道德吧。
       
        于是,王珺又一屁股跌坐回那把椅子,不再说话。于是,她双手捂面,于是,哭声和泪水从指缝间渗透,落在了她宽阔的大腿上。这,真像电影啊。
       
        说实话,我不了解王珺,当年就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更大的实话是,我不了解女人。女人太难懂了,她们居然会捂着脸哭,如果我哭,决不可能捂着脸。我习惯于挥舞手掌擦眼泪,把自己擦的满面红光、幸福异常,把自己擦得五官混乱、面目一新。
       
        但我不能傻站着,我得安慰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准确点说是安慰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安慰一个曾经有过关系,现在如此陌生的女人,没别的原因,她坐在我的家里。我不愿意让她在我家里哭。女人总是把哭泣搞得跟鬼一样凄惨。或者说,女人哭的时候就是女鬼。那些女鬼啊,白衣飘飘,脸色苍白,嘴唇血红,搞得跟吃了心脏却非本意一样委屈和疼痛。
       
        我是这么安慰的:我说,王珺,别哭了。她还哭。我就走过去,用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说,别哭了。还哭。我就两只手按左右肩膀。还不行,那么我就摇晃她的肩膀说,别哭了好不好?不好。好吧,我蹲下身,希望看到她的脸,但我没看到,只看到她的手指,所以我继续摇晃。蹲累了,她还在哭。我只得站起来,继续摇。我摇啊摇,越摇越快,最后就像一个孩子在摇一棵结满果实的大树。我忘乎所以地摇晃她。直到我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才发现,她已经不哭了,而是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说,你干嘛?
       
        我气喘吁吁地说,不干嘛,想叫你别哭。
        
        然后我找了把椅子与她面对面坐下来。我也口渴了,端起她的杯子进厨房,出厨房时我一手端了一个杯子。放在茶几上与她相对而坐,我们真像标准的交谈男女。事实也正如此。王珺对我述说了孩子他爸是怎么认识孩子他妈,是怎么将孩子她妈哄骗到床上,又是怎么使孩子他妈受孕的……
       
        事情很简单,我趁着简单就再简单点说。那个男的确实是好人,他对王珺很好很好,比我好多了。他关心王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王珺的要求,每天都去看她,腿被人家打骨折了还拄着拐棍去看她。如果王珺不答应,他也决不会强奸前者。一切还是王珺主动,因为王珺也爱上了他。对一个相爱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给的呢?一具并不新鲜的肉体,献给那个男的,王珺不仅没有施舍的高傲,反而只有羞愧。她多想自己只是一张白纸,给这个男的填补空白,而不是像她实际情况那样,被我和许多男人弄过才冒充一张白纸终于摊开给那个男的写字画画。王珺确实被他打动了。像她这样的女人被一个男人打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还是被他打动了。她经常被他搞得热泪盈眶。终于有那么一天,她激动地爬上床告诉他,我们生个孩子吧。所以,王珺必然怀孕。王珺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怀孕,那么就立即和他结婚。是的,王珺已经三十了,是到了结婚年龄。她一头黄发已恢复乌黑,她为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做足了准备。而且准备就绪。
       
        但是,王珺说,上个月,他死了。
       
        是被汽车轧死的。他出门之前对王珺说,我去上班了。
       
        他死在下班途中,一场司空见惯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机被拘留,被吊销执照,然后满眼泪水的把几万块赔偿交给死者的父母,然后另谋出路。如此而已。而王珺的男人确实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丢下王珺,丢下怀孕的王珺。王珺能怎样呢,她只有堕胎。她没有勇气为一个死者生下孩子。就是这样。
        
        但你跑来找我干嘛呢?我说。
       
        我也不知道。
       
        我看看窗外,午后的阳光,几只风筝在天空飘荡。
       
        这样吧,我突然说,我陪你去给他上坟吧。
       
        于是我陪着王珺去上坟。我们经过街道卖冥炒纸钱的地摊就买点,经过山脚河边,就折一根柳条。然后我们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坟前。
       
        我们把纸烧了。也将柳条插在了坟头。
       
        在坟前,不仅王珺再次哭了,我也落了泪。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王珺,发现她是多么可怜多么需要男人的女人啊,而她的男人却在坟里。我作为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冒充坟里那个死掉的男人呢?所以,我打算下山的时候告诉王珺:别堕胎了,嫁给我吧。
       
        但是,下了山,时间已是傍晚,阳光斜射,空气突然变得十分新鲜。我心情突然舒畅了起来,并没有说那句话。
       
        回到家后,我爹已坐在那儿看起了电视。他看见我进了家门,说,奇怪,你今天怎么出门了,去哪儿了?
       
        我说,我跟踪你了。
       
        他紧张起来,说,跟踪我?你——
       
        哈,看你老家伙激动的,我赶紧上前按住他激动的肩膀,说,骗你的,没跟踪,呵呵。
       
        那你这个小畜生到底干什么去了?
       
        哦,没干什么,今天运气不错,终于干了件事。
        
        200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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