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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鹿

发布: 2010-12-23 22:33 | 作者: 李唐



       我现在必须回家去了。
      
       我想我确实应该回家去了。现在我走在清晨一条清冷的街道上,感觉又冷又饿。那感觉像是什么呢?就像是我变成了一张纸,漂浮在一盆冷水上面。饥饿感像是冷水 一样慢慢将我的全身浸透。没错,每当在我饿的时候,我的想象力就特别发达。而吃饱了以后呢,我就觉得脑袋特别木,特别沉,就总是想睡觉。
      
       在这条街上,有很多卖小吃的。比如油条、混沌、炒肝什么的。都是新鲜出锅,等待着早晨倾巢而出的人们。不过现在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刚刚从网吧出来的学生。
      
       我走过包子铺,脚就走不动了。可我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我知道我的兜里只剩下几枚几毛钱的硬币了,能买个毛啊?连一个包子都买不起。我看着那一个个香喷喷的肉包子,仿佛用眼神就可以把它们吞下去。卖包子的男人看到了我,笑眯眯地说:“小朋友,想买几个包子吗?”
      
       其实我内心是想偷一个的。尽管以前我从没有偷过东西。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大可能实现。一是人太少,不太容易跑掉。二是我现在又累又饿早就跑不动啦。
      
       我把眼睛从包子上挪开,盯着那个卖包子的男人油乎乎的围裙。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最后还没忘加一句“谢谢!”真是操蛋。
      
       他没有说什么,继续为他的包子们而忙碌着。他的手上粘满了面粉,足以令所有饥饿的人们羡慕。
      
       我只好继续走。我的脚藏在鞋子里,但可以感觉到左脚的袜子破了一洞,走上去很难受。我妈对我的袜子总是深恶痛绝。当然,这也是我的不对,我总是把袜子随手 乱丢。于是我妈在什么地方都能找到我的袜子,客厅的地板上,卧室的床底下或沙发的缝隙里。她完全陷入了袜子的噩梦中。她总是像训斥一只袜子那样地训斥我, 仿佛我把她的世界里塞满了臭袜子。
      
       而现在,跟随我的只有这一双袜子了,还被我的脚指甲捅破了。
      
       这几天我走了很多的路,双脚又酸又涨,它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躺在我家那又大又舒适的沙发上。那只沙发是很多年前买的,那时我过马路还要拉住爸妈的手。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和爸妈一起去为新家买沙发。我爱在台阶上跑上跑下。我爸看着台阶上的我,说:“以后你能长这么高就好了。”我回头看见我妈正对着我 笑。她笑起来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那天我们三个走在买新沙发的路上,阳光照耀着我们,仿佛生活充满了希望。
      
       而现在那只沙发已经又老又破,看上去像头刚刚死去的老骆驼。我妈每次费力打扫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地抱怨。抱怨我爸的工资连一只新沙发也买不起。而我爸总是不发一言,站在厨房里,打开风扇,为自己点燃一根烟。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但是此刻,沙发是我全部的动力,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印象中这里与我家离的并不是太远。我知道自己一定走了许多冤枉路,当我看到一栋米色的房子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记起来车站就在它的正对面。坐上车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车站上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这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加入到了等车的行列中。这时如针尖一般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又痒又辣。但是却怪舒服的。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我想象着舒适而熟悉的家,还有爸妈亲切的笑容。没错,他们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对着我笑。
      
       我也忍不住想笑。这时我看到我身边一个看报纸的人收起报纸,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掏,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里,然后继续看起报纸。我看清,那是一块钱。
      
       我感到车站摇晃了一下。是的,我忘记自己没钱了,连一块钱的车票也买不起。当我想到我只能走着回家,我恨不得拿头撞墙。
      
       正当我不知该怎么办时,一个老头从我身边走过。他穿得太破了,脸比我还要脏。他拖着双脚走到广告牌下,艰难地坐了下去。从远看活像是一堆枯柴。
      
       在来的时候我见过他。他是一个到处可见的乞丐。他拿出一个剩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往自己的嗓子里灌。
      
       我搓了搓手,走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大片阳光。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呃……”我蹲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你能借我点钱吗?”
      
       他更加疑惑了,并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口袋。
      
       “不用太多,一块钱就行,我坐车没钱了。”我怕他误会,“下次来的时候,我还你五块!”
      
       他好象是懂了,竟羞涩地咧嘴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我感激地接了过去。那一元硬币在我手掌里闪闪发光。
      
       我一边跑上车一边对他喊:“下次,我还你五块啊!”
      
       车上的人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把硬币扔进自动投款机里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快到家的时候,我发现我脑海中父母的笑容越来越模糊。我开始为我回家后的命运担忧起来。我站在车厢里,握着扶手的手掌已经微微冒汗。
      
       下了车,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住的那栋红砖楼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只要我一直朝它走,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一直走到家里去。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没钱了,我的肚子却还饿着,脚也快磨出血泡了。
      
       我慢慢地朝那栋楼走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偏离了那个轨道,走到了一片废弃的工地上。
      
       这片工地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人搭理了,除了一堆堆沙子就是一排排很粗大的水泥管子。那水泥管子足可以钻进去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的身躯。于是这里就成了我 们的最爱。每天下午我们就聚在这里,玩沙土,或钻进那些水泥管子里捉迷藏。我们怎么玩也玩不够,常常要让爸妈来叫好几遍才肯去吃晚饭或睡觉。
      
       可现在我没有心情玩。我走进去,看着微风吹起沙砾,那些沙砾飘荡在空气中,让我打了一个大喷嚏。在这些沙砾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矮小粗壮,在这片工地上如幽灵一般游荡。那个身影的名字叫阿京。
      
       他是我一直以来忠实的玩伴。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泥里摸爬滚打,稍微大了一点后就一起钻水泥管子,我们把那当成我们自己的战壕。记得有一天晚上,阿京跟父 母吵架离家出走,我和他一起在管子里待了一整夜。那晚月色很好,我看了很长时间的月亮才钻进管子里睡觉。而阿京则早早地睡了,手里攥着他心爱的切格瓦拉的 画片。
      
       后来我们干脆就把这里称为“战壕”。
      
       我与阿京一起爬进了“战壕”里。这几年我们的个头都在猛窜,一个赛着一个地长高。在“战壕”里已经有点伸展不开了。稍微一动就有可能把头撞出一个大包出 来。但我们还是能轻巧地把自己塞进去,这是多年练就的技术。我们曾悲哀地想到,或许再过几年,这里就不再属于我们,而成了更小的孩子们的天下。
      
       但起码在现在,“战壕”还是我们的,阵地还是我们的。我在管子里看着阿京,阿京正艰难地舒展着他的腰肢。我可以看见在他的嘴边长出了细细的绒毛。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打破了沉默,同时露出了一种戏谑的笑容。这种笑容总能够让我在对话中取得优势地位。
      
       果然,阿京没用眼睛看我,而是看着我的左下方。那里有一团不知谁扔的废纸。他舔舔嘴唇,说:“我一直在等你啊,我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的。”
      
       一时间我有些感动。在这个“战壕”里,我收获了同志般的友谊。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竟然可以让我终生难忘。后来我参加阿京的追悼会,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天我们在水泥管子里的场景。
      
       我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说:“好兄弟!”
      
       他明显放松了下来。
      
       “跟你说件事儿。”他突然开口说。
      
       “什么事?”
      
       他顿了顿,从兜里拿出切格瓦拉的画片,用手摸了摸,又放了回去。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他说完,盯着我想看看我的反应。
      
       “什么梦?”我问。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他显得有些不安,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听我说,这个梦是一个很真实的梦,否则我也不会被它吓着了。”他顿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吓着,只是它在我的脑子里像扎了根一样忘不掉了。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想的就是这个梦。我想如果我对别人说出来的话可能就不会总想着它了。所以我在这里一直等你。”
      
       “你怎么不跟你妈说说?”
      
       “什么?你让我跟我妈说?亏你能想的出来。我跟她一说话她就会走开,宁愿去洗她的带鱼也不跟她儿子说话。而我对着我爸的遗像,就总跟要忏悔什么似的。所以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跟你说了。”
      
       “我感到很荣幸……”
      
       “说真的,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以前做梦我醒来也就忘记了。可这个梦从头到尾我还记着,就好象真实发生过一样。”
      
       他停下来,自己“嗯”了一声,仿佛在肯定自己说的话。
      
       “好了,我不说废话了。那个梦我记得一开始我是走在一片森林里,如你见过或想象过的森林一样,它非常的美丽。蝴蝶飞旋在花丛中,甚至花朵的气味我都可以闻到。我一直走着,我要回家去。没错,在梦里我清楚的记得我是有一个家的。”
      
       “然后我看到了一条小溪,溪水流得很慢,不时还有树枝、叶子什么的从上游漂下来。我站在小溪边,往水里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头鹿!我这才发觉我是用四肢走路的。可我在梦里并不是很害怕,甚至没有什么感觉。于是我就作为一只鹿继续朝家走。”
      
       “我的家是一个小木屋,很漂亮,这曾是我的一个梦想,住在森林的小木屋里,没想到这个梦想在梦里实现了。我走到门前,正准备用我的鹿角敲门,门突然就开了。出来的是我爸。我爸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所以再次见到他我感到很兴奋。”
      
       “我叫他‘爸爸’,可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他把我妈叫了出来,我可以听见他说,‘看,一只鹿送上门了,快去拿猎枪!’然后我妈就转 身进门,拿出了两支猎枪,我爸和我妈一人拿一支,向我逼近。我这才意识到不好,我向他们喊‘我是阿京啊!’可他们根本没有反应。他们慢慢举起了枪。我只能 落慌而逃。”
      
       “我从来就没有跑得那么快过,像是在飞翔一样。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小石子也跟着我一起狂奔。”
      
       “但是我一直可以听见我爸妈在后面追赶我的脚步。我怎么甩也甩不掉。然后我就听到了开枪声。子弹就擦过我的脸——”阿京神经质地摸了摸耳朵,“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灼烧感。”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说话时望了望外面,太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像一只垂死的手扒在山头上不肯落下去。我感觉有点冷了,但故事还没讲完,我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听。
      
       “我就一直跑啊跑啊,我当时就想,我爸妈养我这么大也不容易,干吗非要我命呢?”阿京干巴地笑了一声。“最后我终于甩掉了他们。可是我发现,四周的森林不见了,变成了看不到边际的石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迷宫一样。我变成了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鹿。”
      
       我钻出管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感觉身体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往家的方向走去。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它的清辉照耀着我。我的心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阿京的那个梦,那只迷鹿。
      
       我走到家门前,转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我把门关上,向着那只又老又旧的沙发走去。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
      
       但我看到厨房的门是半掩着,里面站着一个人。我仔细看了看,是我爸。他独自点燃一根烟在抽着。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在卧室,我看见妈妈在收拾东西。她把一个大手提箱放在床上,把每一个柜子的门都打开。她正把柜子里的一件件衣服往箱子里放。
      
       整个屋子都静的出奇,只有妈妈那不时的一声抽泣和她收拾东西的声响。除此之外,摆在客厅的一只老式钟表还在不停地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它很烦人,很不合时宜。我走过去,把它举了起来,然后猛地往地板上砸去。
      
       我又想到了那只找不到方向的鹿。我想我也该上路了。首先,应该把那五块钱还给那位老乞丐。你是知道的,我从不食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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