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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发布: 2010-12-03 09:13 | 作者: 姚文广



       尽管我对这趟返乡不抱任何幻想,但南方毕竟是南方:空气湿润,树叶鲜绿,讨厌的静电也消失无踪 。静谧安详的小城的确充满了乡村气息,无论是清早“嗡嗡”作响的柴油发电机——它们似乎在印证某发言人“我国不缺电”的声明;还是晚间时候,那个喧闹异常的马戏团,在它简陋的舞台上,几个穿着脏乎乎比基尼的女孩儿冻得瑟瑟发抖,大腿青紫。人们依旧在路边茶馆打牌,卖羊杂汤的小铺依旧顾客盈门,头发花白的老人和头发金黄的少年各得其乐,此外,还有些一年四季都穿着笔挺西服,领带整齐头发溜光的家伙,当他们小心翼翼提着裤子踮起锃亮的皮鞋尖趟过一汪混水,从路边的一堆甘蔗渣上迈过时,才真有看头呢,每次都引得我驻足观望。总之,还能有什么比这样生动有趣的景象更吸引你的目光呢……好吧,我还是说实话吧,小城镇的美好只存在与幻想中,田园生活是最富欺骗力的噱头。人们住在暖和舒适的公寓套间里,愁眉苦脸无限憧憬地描绘乡村秀丽的景色(千万别忘了那些粪坑),当你真正置身其中呼吸着纯净新鲜的空气时,却巴不得这一切都见鬼去。在我看来,从乡下回来的人有资格和从风景区回来的人一样满腹酸楚。他们都经历了金钱减少和幻想破灭的痛苦,但从乡下回来的人,他曾有的幻想更为淳朴,因此可以寄予更大的同情。不过在公开的场合他还是要宣扬那套田园之乐的理论,引诱另一个傻瓜步他的后尘。
      
       但是在我打点行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那个地方——就去一次,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反复折腾。本来我这次回家的计划很简单:回来,看,走。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好好当一个过客,安静地、彬彬有礼地向过去做一次回顾。
      
       就去一次,这个念头着了魔一样在我脑子里起劲叫喊着。有多少人明白幻想和现实的关系?它们若即若离却又密不可分,假如没有一些最大胆、最疯狂的念头,也许我们还住在某个山洞里,围着一堆火啃带血的骨头。但是又有多少人明白脑筋小小一转念之间潜伏的巨大危险?我收拾好行李,口袋里揣着返程车票,在街口只要招一下手,一辆出租车或者三轮车就会殷勤地送我到车站,让我在还没完全消散的节日气氛里离开,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还是非去不可,就去一次。
      
       我敢说田鼠因为眼镜蛇的目光而眩晕,竟不懂逃命,博尔赫斯为一枚20分面额的硬币苦恼迷惑,人类着迷于一切能够毁灭自身的东西也不过如此——我被这个念头缠住啦。
      
       那地方里城不过三公里,不是什么神秘邪恶的所在,不过是座大坝——但千万别在当地人面前露出这种神气,实事求是地说,要把大坝的历史讲清楚,非得趴在桌上认真干一段时间不可。
      
       简单说来这座大坝是一件百衲衣般的工程,十几万人为这堆石头每月从可怜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上缴,这情形持续了好几年;沿河修了一片住宅,用来安置房屋被淹的农民。他们离开祖辈居住的房子,高高兴兴搬进楼房,很庆幸第一场雨没能使这些鸽子笼般的建筑坍塌.
      
       第二天一早我踏上坝顶时吃了一惊(咳,我到底还是去了),就象一个花了整天时间才爬上阿尔卑斯山顶去看日出的游客那样嘴巴张开,眼睛瞪大——不是因为太阳没出来,而是他发现本该是一片苍茫或者说遍地荒野的地方却冒出了高楼大厦,玻璃山峰取代了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把他的眼睛刺痛。
      
       大坝两边的荒草坡彻底变了样,两边一座接一座修满了房子,树着不锈钢旗杆的宾馆,五层楼的宝塔,破棚子一样的早点铺……一切都杂乱无章却又不无和谐,亲爱的家乡人就是这样善于把不可调和的东西出色地搅和在一起。
      
       大坝修了快十五年了,我记得很清楚。大坝以里,无论是山也好树也好,还有两旁的田地一股脑儿都变成了浅黛的水面。上面浮着几座小岛。我想起从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骑自行车只能登到一半,到那里你早已汗流浃背大腿酸痛,开始咒骂路上的凹道和石子;可当你转回来时,松开车闸,一路飞奔而下,握把“哒哒哒”震着你的双手,风“呼呼”灌进汗衫里,感觉好不惬意。假如这当儿你开始得意忘形那你就倒霉了。我忘不了自己撞中那块石头的情形,世界猛然颠倒,天空离我远去,大地扑面而来,我被结结实实扔在地上,老爸的那辆宝贝自行车一路打着滚儿翻进旁边的沟里……而今一切都已经淹没在五米深的水下了。
      
       我还是很高兴能记起这里以前的情形:树林掩映,河流环绕,两岸的沙地种着花生,一到夏天郁郁葱葱满眼绿意。但是如果哪个冒失鬼胆敢闯进这片仙境,就会有一个手拿粪勺的农妇在后面紧追不舍。即便你分辩只是想下河游个泳,那还是不行。因为这儿是他们的自来水管和饮水槽,谁也不许下河洗澡,这是祖祖辈辈告诫外人应守的规矩。谁也不行,连猪和狗也不行。但在那些胆大包天的日子里,谁又会在乎这些?(虽然对那把粪勺有些畏惧)花生成熟的时候,夕阳半落,河水清澈见底,沙地光润如绸,我们那帮小淘气恶作剧似的拔出花生,吃掉美味的果实后,还把花生壳扔进河里,然后在叫骂声响起时跳进河里游到对岸,冲着追来的人哈哈大笑。
      
       但这座似乎是从水底突兀而起的大坝破坏了这一切(在我的想象中它象是个神迹或者机械一样出现,实际上足足花了三年时间建造)仲夏夜之梦般的小溪变成了宽阔冷漠的水面,没有花生地也没有拿粪勺的农妇,铺满碎石的水底沉到了三十米以下。几个不幸的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当我把目光投向水面时,感到一阵寒意。
      
       这个时候——顺便说一句,南方的天亮得总是挺晚,大坝顶上已经稀稀落落出现了一些游人,没人驻足观望,他们多半是赶到两岸的茶馆喝茶打牌,要么就是吃早点去。还有一些人径直赶往码头,坐船到湖心小岛去买早晨打捞上的水库鱼。我裹了裹衣服,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显眼了。
      
       几个少女走过身边,在家乡冬天里女人最时髦的打扮莫过于穿一件轻薄的羽绒服,穿双长筒靴,把一头长发披在肩后。空气湿润,仿佛可以看见雾的粒子在眼前飘舞,少女的面颊娇嫩滋润,多少年我没有看到如此气血充盈又柔媚无限的面容了?我感觉自己的胡须在衣领上沙沙作响。我想起十五年前在那条小河里第一次看见她的身影,橘黄色的泳衣,修长的却象是刚刚发芽、抽穗的身体,那光芒连照射在她身上的阳光也羞于闪烁,但我始终想不起她的脸。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孤独无助起来,我看过的180本书也没办法把这种沮丧赶走——一个人就是过去所有时间的总和,我忘了是谁说的这句话。
      
       大坝上的人越来越多,我想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在准备迈下那道长长的阶梯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人,一个我一辈子也不愿意见到的人。他很有礼貌地打量了我一下,把我认出来了。
      
       “回来很久了?”
      
       “不,就两天。”
      
       我觉得有些窘迫,想解释几句,告诉他自己来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真是天意……”
      
       “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意,自从十五年前你把我哥哥扔进湖里的那个晚上开始,我每天都来这里转一趟,当然,是早上。”
      
       说完他掏出了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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