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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满鹅的火车

发布: 2010-11-25 20:10 | 作者: 王怡



       被太阳燃烧
       
       这部影片的名字就来自于这首歌,另有人翻译为"太阳灼人"。歌中唱道:"被太阳燃烧,当血红的海奔流"。在影片的开头,乡村歌手们在俄罗斯白雪皑皑的郊外演奏着这首歌,一对恋人起舞,在以后的故事中那个可爱和无辜的小女孩娜蒂亚,坐在长凳上跟着哼唱。在影片的结束,娜蒂亚的父亲,光荣的内战英雄高托夫上校被契卡带走,以为爸爸去莫斯科办事的娜蒂亚,在田野之上,也是唱着这首歌,回到家中,和她的母亲一道,被契卡逮捕。
      
       在纪念斯大林气球节的周末假日,将高托夫以"里通外国"的罪名逮捕的人,是离家十年,刚刚回到这座大宅的密迪亚。他是高托夫妻子玛鲁莎青梅竹马的旧恋人,玛鲁莎的父亲、音乐老师波里最喜欢的弟子,一个出身于旧贵族家庭、从小只讲法语的知识分子。他的意外回归给这个音乐之家的贵族大宅带来了无穷的欢乐。玛鲁莎的母亲在午餐桌上唱起了许久以前的歌曲,每一个人,除了高托夫,都在密迪亚的钢琴声中跳起了许久以前的舞蹈。但是除了高托夫,谁也不知道密迪亚是一个政治警察,一个在国外做了十年间谍的契卡。一个在内战期间向苏维埃出卖了八名白军将领的背叛者。
       
       十年以前,忠诚的革命者高托夫秘密会见了密迪亚,如同高托夫在被捕前轻蔑地说,像收买一个婊子一样收买了密迪亚,在离开家庭前往巴黎作间谍和被投入监狱之间,密迪亚选择了前者,他不辞而别,悄然离去,开始从事连他自己都耻于提及的出卖与背叛的勾当,被他出卖的那些人都未经审讯便被秘密处决了。高托夫在被捕前同样轻蔑的指出了他与真正的革命者之间的区别:"我和他们战斗了四年,而你和他们是同一阵线,你出卖的是自己的人。"十年之后,密迪亚在午餐结束时对娜蒂亚母女讲了这个故事,他说:"我那时才只有21岁。"
       
       玛鲁莎当年在绝望中割腕自杀,但被救回。四年后,在内战中成为英雄的高托夫出现了,这是一个纯朴、虔敬,出身于另一个阶级,不会讲法语,但对祖国和革命事业充满献身精神的人。不久,他和美丽的资产阶级小姐玛鲁莎结婚了。在密迪亚回到家中讲出他的故事后,玛鲁莎问高托夫,如果当初被遣派的是你,你会离开我走吗?高托夫说,我会。但我和密迪亚的区别在于,他走是出于恐惧,我走是出于信仰。恐惧或者是尽忠,你能了解这种区别吗?
       
       十年之后,被清洗的人轮到了真正的革命者高托夫。他被指证为间谍,日本人和德国人的间谍,甚至还从事了暗杀斯大林的活动。密迪亚在晚餐后用契卡的
       
       车接走了他。当他身着军服和毫不知情的女儿在房间告别时,这位革命的英雄望着他和斯大林的合影,终于流出了眼泪。
       
       不久,高托夫被秘密枪决。密迪亚并没有回到那座大宅,没有作为胜利者去接收他失去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玛鲁莎,他的祖国和信仰,他的在革命中被重新分配的一切珍贵的财富,都一去不再复返。他所爱的人的幸福,他曾经属于的那个音乐之家,已经被他一手摧毁了。但这部影片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关于复仇的故事,一个呼啸山庄。这是一个被太阳灼伤的故事,一个所有的人都被太阳燃烧,所有的人在绝对的光明下失去信仰和视力的寓言。正如黑格尔所说,"绝对的光明,一如绝对的黑暗"。
      
       密迪亚终于在浴室里割腕自杀。
       
       那么圆,那么柔软,那么美
       
       在午餐后的河边,高托夫让密迪亚与他的妻子独处,带着女儿一起到河流中泛舟。在一种内心柔弱的时分,他对女儿说出了一切邪恶和坚决之所以被接受,革命之所以会被谅解的理由。
       
       高托夫满怀慈父的爱,轻轻触摸着女儿的脚,那么圆,那么柔软,那么美。你看我的脚,粗硬如同火石。他对女儿说:"你的脚,会永远都是这样。"天真的娜蒂亚问:"为什么呢?"
      
       因为会有飞机,会有更多的汽车、更多的电车、巴士甚至地铁,道路也会平坦,鞋子也比以前舒服,袜子会更加柔和。你的脚就会永远那么圆,那么柔软,那么美。
      
       可娜蒂亚又问:"为什么呢?”  
      
       高托夫看着女儿,那种眼光决不会令人想到流血,想到手起刀落的果敢和哪怕有一丝肮脏的情事。他带着一种曾经沧海的荒凉,说:"我们建立苏维埃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全国人民都能有娜蒂亚这样的脚,这样圆,这样柔软,这样美的一双脚。用于行走,而不是用于逃亡。
       
       在这样的梦想前,有什么样的努力不能被接受,什么样的行为你能说超出了界限?密迪亚这样的旧贵族的界限,还是高托夫这样可以取而代之的贫落子弟的界限?威胁、背叛、流放和枪决,谁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拥有爱情和内心温柔的部分,拥有本该属于别人的妻子、宅邸、荣誉和歌曲。当密迪亚对生活失去全部的意义和想象,甚至将音乐也作为背叛和苟且的手段时,高托夫的幸福和对于革命胜利之后的奢望,也同样失去了价值的来源,成为建立在沙丘之上的乌托邦。
       
       导致他们两个人最终的毁灭,以及玛鲁莎母女的无辜罹难的那种力量,其实是同一种力量,无论是恐惧还是尽忠,在后面推动和怂恿的那一种力量,始终是邪恶的,最终不能被高墙之内、成年之后的娜蒂亚所谅解,那个在田野之上唱着"被太阳燃烧"的小女孩消失了。在根本上,她是被她的父亲高托夫一生服膺的那种力量一手扼杀的。
       
       当高托夫用沾满鲜血的手,一开始触摸着娜蒂亚那么圆,那么柔软,那么美的脚时,他已经让那双脚沾上了鲜血。这鲜血让革命者的后裔背负上原罪,让那么美的乌托邦美得失去了方向,让伟大的领袖开始忘乎所以。
       
       看这一段时,我想起了一位远在湖南的朋友石东生。读大学时,他给我讲了下面一段故事:三五个纯朴的农家少年,在山腰的草茵上坐着读书。正是高考前的日子。其中一位浓眉小眼,抬起头来问他的伙伴:"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
      
       这些少年相互望着,微微笑着。然后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说:
      
       "为了在夏天里也能穿袜子!"
      
       那个发问的人就是我的朋友石东生。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我的心都酸了。虽然我们的出身并不相同,但我们每一个人心间,都有一块山腰上的草茵。我们都是从那里出发的。在革命者的故事里,高托夫和他的伙伴也是从那样一块草茵上出发的。但最后得到的竟是什么,最后能够高高举过头顶、能够荣归故里带回自己的草茵之间将之永远深埋的,竟然是什么。
      
       俄狄浦斯从自己的山腰上出发,最后的结果是轼父娶母。他刺瞎了双眼,将自己永远地放逐。
      
       项羽从那片草茵之上出发,带走了三千子弟,终无一幸免。他无颜回去,在乌江边举刀自刎。
       
       因此在这个为了那么圆、那么柔软、那么美的脚而奋斗的故事里,自杀的密迪亚,最终比起被他杀的高托夫,更加赢得了我的谅解,并使我心酸。
       
       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
       
       这是一部处处充满了象征的影片。比如一团超现实的火球,在密迪亚讲述自己的故事和在浴缸中自杀时,两次出没。但它的寓意我始终无法解释。也许那是太阳的化身或者我们内心对于生活的信心。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个情节。
       
       一个邮递员开着大卡车,拿着一份模糊不清的地址,从头至尾寻找着一个叫做"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的地方。这个情节游离于高托夫与密迪亚的个人和阶级恩怨之外,在一个浓缩了悲欢离合的周末假日里,那个邮递员开着车,骂骂咧咧地在这个故事的周围兜着圈子。有人向他一口气说出了东南西北几百里内的每一个地名,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他"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在哪里。那么,这附近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呢?
       
       最终,这个倒霉的邮递员将卡车开进了高托夫和密迪亚的故事。在影片的结局,汽油用完了的卡车横在路边,和载着高托夫的的内务部轿车相遇了。邮递员激动地认出了汽车里的英雄高托夫上校,然后更加激动和无比惶恐地目睹了契卡对高托夫的一场殴打。
      
       这个不幸的邮递员在被契卡杀人灭口前,说了最后一句话。他问密迪亚:"汽车里的人真的是高托夫上校吗?"
       
       寻找着"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的汽车,终于驶到了终点。也许那个邮递员被枪杀的地方,就是"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也许,本来并没有一个叫做"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的地方,但在邮递员死去之后,就有人把那个地方命名为"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所以邮递员并没有找错地方,虽然因果颠倒了,时空倒错,但他的的确确找到并死在了这个地方。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认为,他在契卡拔枪之前最关心和最应该问的,其实是这样一句话:"请问,这里真的是沙歌兰嘉或者沙格乐嘉吗?"
       
       载满鹅的火车
       
       密迪亚的音乐老师波里,在临终前充满沮丧地说:
      
       "真气人!我渡过了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但死之前居然看见了什么?载满鹅的火车!真气人,我看见的竟然是载满鹅的火车!老天?quot;
       
       载满鹅的火车有什么不对吗?载满鹅的火车究竟意味着什么?能够让一个音乐家死不瞑目。
      
       密迪亚逮捕了高托夫后,坐在汽车里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他没有一点胜利者的喜悦和自得。他在阴郁中重复了这句话,"载满鹅的火车"!这句咒语般的话,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密迪亚萌生以及坚定了自杀的念头。
       
       显然,"载满鹅的火车"没有诗意。
      
       可以比较台湾诗人纪弦曾经让我喜欢的那一句诗。"载着吠月的犬的火车开过去了"。我想区别在于,"载着吠月的犬的火车"载满了梦想,而"载满鹅的火车已经没有梦想了。"载着吠月的犬的火车"是属于个人的,而"载满鹅的火车"永远属于集体。"鹅"在欧洲文化的符号里是蠢笨的,象我们的"猪"。试想吧,"载满猪的火车",意味着什么?
       
       许多美好的歌曲和舞蹈被禁止了。球类项目也只有足球可以继续。当玛鲁莎的母亲在密迪亚回来的午餐前唱起波里生前最爱的歌曲,正如年迈的叔父所说,"那种气氛,生活的品味,再也没有了。"
       
       革命是与诗人为敌的吗?革命是否就是花间喝道、焚琴煮鹤?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们》,觉得好美。因为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由女神袒露的胸部上。后来看了无数次,能够轻易地将目光移开了,才发现女神背后无数的枪火和前面的横尸遍野。那些堆积起来的尸首给我的震撼力远远超过了第一次女神的乳房所给我带来的。
       
       如果将自由女神的乳房遮掩起来,穿上盔甲。那么我将承认,革命毫无诗意可言,《自由引导人们》这幅画也将毫无诗意可言。《自由引导人们》这幅画,就等于"载满鹅的火车"。
       
       所谓小资情调,是密迪亚当初之所以受难的主要罪名。到头来也成为他选择自戕的主要力量。他对一个"载满鹅的火车"的世道的痛恨,甚至远远超过了对革命剥夺了他的财富地位的痛恨。因为正是前者而主要不是后者让他的灵魂开始堕落,并拿走了他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热爱。
       
       关于《毒太阳》
       
       1994年,毕业于莫斯科电影学院罗姆工作室的新一代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拍摄了这部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毒太阳》。我在关于影片《巧克力》的文章中说,真希望那样的影片是张艺谋拍的。但对于这部《毒太阳》,我竟敢希望它是中国的导演拍的吗?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必须提到的是,影片中的高托夫上校和他可爱的女儿娜蒂亚,是由导演本人和他的女儿饰演的。再也没有人可以演得更好。
       
       1926年,胡适途经苏联,在莫斯科参观了三天。年轻气盛的胡博士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们不能不十分顶礼膜拜,他们在此作一个空前的伟大的政治新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只此三项已足使我们愧死。我们这个醉生梦死的民族,怎么配批评苏俄!"
      
       事到如今,谁又可以批评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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