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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金斯堡

发布: 2008-12-12 09:50 | 作者: 严力



八十年代中的金斯堡,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有一股顽皮的神气,或者说是不屑于挑战的幽默,随着他语言的发出,眼神好像在为其变换韵律。这是我对他的一次描绘,可是时隔几年之后,这个描绘被我自己怀疑了,因为那是我在1985年夏天于纽约初次见到他时的印象,那时候的我还不会英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注意力才会集中在他的眼神上,想借此猜测他在说什么。时隔几年之后的1988年,我从纽约皇后区搬到曼哈顿东村11街住的时候,才发现他与我只有一街之隔,他住东村的12街,于是联系多了起来,我的英文也可以与其对话了。这时候我修改了上面的那个描绘: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有一股顽皮的神气,或者说是不屑于挑战的幽默,随着他语言的发出,眼神好像在思索下一句。总之他对语言是极其敏感的。知道我在编辑一本中文的诗刊“一行”,他就为我组织了一次在他任教的布鲁克林大学朗诵的安排,我们去了七、八个在纽约的中国诗人,用双语朗诵时他很高兴地说:“中文诗歌在这个学校里还是第一次发出声音呢!”

1989年纽约东村有一家“纽约瑞根诗人咖啡馆”开张,不久之后的一天,金斯堡打电话给我,约我去这家咖啡馆朗诵诗,这时候正好在瑞典的李笠来纽约住在我家,就一起前往。

这家咖啡馆的主持人是一个在大学教哲学的诗人,介绍了之后,我才弄清楚这家咖啡馆也是酒吧,搞了一种诗歌朗诵竞赛的项目,也就是每个星期五晚上有两个诗人轮流朗诵,像拳击比赛,有三个回合,一个诗人朗诵一首诗之后,有三或五个评委举出有分数的牌子,三首诗的朗诵对垒之后,积累的分数谁多就谁赢了这场朗诵比赛。胜利者最后会得到奖赏。在这个星期五晚上进入咖啡馆酒吧是需要付门票的,每人好像是三块钱,我和李笠以及金斯堡都是嘉宾,所以没有付钱。我们到的早一些,离诗歌朗诵竞赛的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金斯堡解释说:“你是嘉宾朗诵,不参加诗歌朗诵的竞赛,你先朗诵,然后是竞赛者的朗诵。”金斯堡把我准备朗诵的诗歌先仔细阅读起来。这是一个我的朋友邹希圣把它翻成英文的,金斯堡一边阅读一边拿出笔来修改上面的句子,他解释说有些诗阅读没有问题,因为那是文字,但是朗诵就不同了,需要修改成适合朗诵的语言,需要为声音作出考虑。他为此工作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与李笠交谈了一会儿,朗诵就开始了。主持人先介绍了一下这个诗人咖啡馆酒吧的情况,然后就介绍了金斯堡和我,我用中文朗诵了共分九段的“纽约中央公园组诗”,然后由金斯堡朗诵英文的。我当时觉得英文的语言顿挫比中文的更有力,也可能是金斯堡长期朗诵的经验使其有一股不同的气。金斯堡朗诵之后,听众的反应不错。接着咖啡馆的主持人又朗诵了我的一组由我的美国哥们斯仲达翻译成英文的“酒故事”,因为是有关酒的,特别适合那个酒吧的场合,赢得不少笑声。

接着,擂台赛开始了,是两个纽约东村的诗人,我注意到第一个朗诵之后,三个评委

举出分别是“2”“2”“3”的牌子,也就是说总分是7分,第二个朗诵者的总分是6分。

这一轮后休息十分钟,大家到吧台买酒或者聊天,就这样进行了三轮,胜者三轮总得分是21分,另一个则是18分。主持人后来在我的询问下告诉我,擂台赛之后进酒吧就不收钱了。

之前收的门票钱的一半是给朗诵胜利者的奖赏。输掉的诗人也有奖赏,那就是整个晚上可以免费喝酒。而评委们都是有些成就的诗人或者研究诗歌的大学教授,这几个评为免费喝酒的。不过他强调说因为是刚开始举行这样的玩法,有些条款以后会有修改。我当时觉得这个诗歌竞赛的玩法很有意思,因为有不少高潮,譬如听众对某一轮之后的得分感到不公平时就会发出倒彩声,有的听众还会塞给被不公平对待的那个诗人一块钱,引起哄笑,但能感觉到幽默的力量,而不是火药味。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还看到了纽约时报介绍这个酒吧的消息,看来他们确实搞得不错。

金斯堡和我因为住的近,后来也时常一起吃饭聊天。它也送给我几本他的诗集,有一本诗集上还因我的要求画了钢笔画。他平时很忙,经常出外朗诵,甚至去中学朗诵。他朗诵诗的男低音很诱人,还会用各种形式打出拍子。今年是他嚎叫一诗发表的五十周年。想当年他反战的导火索点燃了整个世界,而如今美国还是身陷在伊拉克战争的泥浊中,历史在不断重演,而金斯堡也已经离开人世快十年了。1997年年初我在纽约苏荷区的一家画廊里面组织了一场以纽约“一行”诗人为主的朗诵会,之前我打电话给金斯堡,希望他也能来参加,但他说正躺在床上,一切活动全要听医生的,而一生是不让他随便出门的。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病重,我嘱咐他调整心态最重要。也本想去看看他,但是因为马上要回中国看望家人就拖了下来。

接着就在97年的4月听到了他离去的消息。

后来我把在一行上翻译过的他的一首诗“我领悟了海,我领悟了音乐,我想跳舞”寄给了为他整理材料的一个秘书,那是我和我的美国哥们斯仲达一起翻译成中文的。我在下面打上这首诗来表达对他的怀念:


我领悟了草坪,我领悟了山坡,我领悟了高速公路群,我领悟了泥路,
我领悟了在停车场路上的汽车,我领悟了售票员,
我领悟了现金和支票以及卡片,我领悟了公共汽车群,我领悟了哀悼者,
我领悟了他们的穿红色连衣裙的孩子们,
我领悟了高速公路,我领悟了别墅,我领悟了旗……
领悟了信徒们,领悟了他们的卡车和面包车,领悟了穿着卡其布制服的保卫员,
我领悟了人群,领悟了由薄雾的天空,领悟了所有的弥漫着的笑容和虚无的眼睛,
我领悟了枕头,著着红色与黄色的,方的枕头和圆的……
我领悟了拱门,领悟了弓,领悟了男人和女人的游行,
领悟了前进,领悟了风笛,领悟了鼓、喇叭,
领悟了高的头饰和番红的长袍,领悟了整套西装……
我领悟了花轿,领悟了雨伞,领悟了塔,
领悟了绘制过的手饰,四个方向的颜色
领悟了代表慷慨大方的琥珀色,领悟了代表因果报应规律的绿色,
领悟了代表佛祖的白色,领悟了代表心的红色……
我领悟了塔上的十三个世界,领悟了铃的把手和伞,领悟了空心的铃
领悟了那将装入铃心的尸体
领悟了那些正在吟唱着的僧侣,喇叭在我们的耳朵里,烟雾从防火砖的
空心铃的头上升起
领悟了人群的沉默,领悟了智利的诗人,领悟了彩虹,
我领悟了死了的印度教首领,我领悟了他裸体胸部的老师在看着一个在塔内燃烧的尸体,领悟了哀悼的学生
在他们的书前盘腿而坐,诵唱着忠诚的经,
我领悟了用他们的手指表现着的神秘的手势,领悟了
在他们手中的铃和铜的闪电
我领悟了从旗和电线和伞和漆着橘黄支柱上升起的火焰
我领悟了天空,领悟了太阳,围绕着太阳的彩虹
我领悟了薄雾之云飘过这太阳……
我领悟了自己心灵的跳动,我的呼吸穿过我的鼻孔
我的脚走着,我的眼看着,我的脑子领悟着从被尸体燃烧的
纪念碑上升起的烟雾
我领悟了下山的小路,我领悟了向公共汽车移动着的人群
我领悟了食品,莴苣沙拉,我领悟了老师缺席了,
我领悟了我的朋友们,我领悟了我们的瑞典汽车蓝色的,我领悟了
一个抓住我手的年轻小伙子
我领悟了我们的在汽车旅馆门锁里的钥匙,我领悟了黑暗,
我领悟了一个梦就忘了,我领悟了在早餐上的橘子和柠檬和鱼子酱,
我领悟了高速公路,我的疲倦,我的关于作业的观念,小伙子的在微风中的有乳头的胸部
当汽车开下山坡穿过绿色的树林驶向水,
我领悟了屋群,晒台眺望着有薄雾的地平线,海岸
和老化的石头的沙子中
我领悟了海,我领悟了音乐,我想跳舞。
(此诗写于1987年5月28日,金斯堡的从西藏来的喇嘛老师被火化之后)


重读这首诗和重读嚎叫,似乎有一种平衡性的历史的曲线在人类精神史上重复。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看见金斯堡在天国盘腿而坐,而领悟正是一种音乐不断在他的四周跳舞。而嚎叫中的一句诗不断旋转:啊胜利忘掉你的内衣吧 我们自由了

2006.8.31.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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