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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

发布: 2010-9-02 17:55 | 作者: 杨典



       电影是在那年秋天死去的。
      
       那年秋天,一个平庸的黄昏,在电影院,我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吃瓜子。记得荧幕上放映的是一部讲述初恋的片子。一个少年正坐在悬崖上,读着一封奇怪的匿名信。背景是山,晚霞和森林。忽然间,里面的山开始变了色。晚霞黑了。森林也似乎腐烂了。太阳融化成一滩脓浆,并沿着荧幕的边缘流下来,仿佛是滚烫的硫酸。而那少年读完信后,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知道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让他恐怖万分的事。他摇晃着瘦身影,想缓缓地站起来,结果却脚一滑,猛地栽倒,从山上直坠落下去。
      
       整个屏幕上的事物都在往下坠落,血肉模糊或粉身碎骨。接着,电影院里便散发了一股凶恶、酸臭的气味。
      
       我这才意识到,电影死了。
      
       其实电影要死的消息,一年前我就听说了。但没有太上心。电影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观众。有时连观众都谈不上。我记得,当到处的电影院在变得干枯、脱落、腐朽时,很多著名演员在出门时,便也都显得很落魄,羞愧或惊慌,就像是最底层的贱民,遭到歧视。或者原本崇拜他们的人,全都假装不认识他们了。导演成了最没落的职业。很多制片人自杀。编剧、摄影和化妆等行内的人,也都纷纷转了行。而最可怕的还是电影的死亡本身:因它的死就像一头庞然大物,一头带着血腥,伤口和沉默的兽,爬在电影院的屋顶上喘息,呻吟,让人难以理解。
      
       电影为什么死,这个问题国家调查了很久,但都没有结果。据说是胶片本身感染了病毒。最初的来源据说是有一本35mm胶片,因在原始森林里拍摄了罕见的传染病毒,结果被感染了。然后胶片被放到洗印厂,结果一传十、十传百。还有人还说是放映机、数字电脑或者摄影机本身因老化而出了怪病。而怪病则来自一个失踪了的放映员。总之一直以来众说纷纭,但都没有结论。
      
       人们就是最直接地看到了电影在荧幕上的忽然惨死。
      
       那死的样子真是太可悲了,也太可怕了。
      
       记得那天,当电影一死,观众席里的人便开始惊呼,尖叫,然后像遭遇了火灾一样乱轰轰地四散,向出口拥挤而去。一些人吓得都摔倒了,被另一些人踩在脚下。我看见很多妇女和孩子都在哭,而男人们都在愤怒地喊叫。
      
       可我当时倒很麻木。他妈的,死了就死了,就让它去死,又能如何?而我当时之所以还在电影院里呆着不走,只不过是在等我的女友。我们约好那天一起看电影。结果她没来。我独自在门口吃了大半包瓜子,还曾唾沫四溅地跟门口摆烟摊的一个老家伙倾诉衷肠,发牢骚。等到电影都开始放映了15分钟了,她都没来,于是我只好自己进去看了。那天的电影真的很无聊。这也是它该死了。几个月之前,我就听说最早死的会是纪录片,死了的胶片全都会发黑,好像被火烧焦了一样。然后相继死去的会有战争片、历史片、古装片、爱情片、灾难片、悬念片、科幻片、恐怖片和音乐片、宣传片、黑白影片等等。胶片的尸体将堆积如山,几乎高过了电影院的屋顶。虽然是秋天,但暑热还未完全消退。所以很多胶片的尸体便开始化脓、发霉、甚至长蛆……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了。走在有电影院的大街上时,过路的人们都不得不用一块手帕掩着鼻子。
      
       但相当一段时间,我对这些传言并不太相信。
      
       我更没想到,我会离电影的尸体这么近——我居然彻底赶上了一场电影的死。路逢腐尸,还有比这么更倒霉的事吗?
      
       当时我之所以还傻站着不走,不过是还对女友抱着幻想。
      
       说起来,我的女友也是个诗人,长得还算可以吧。属于那种眉毛和嘴都很淡的少女。她一直都很喜欢看电影,几乎超过了看书。我是没办法,只好常常陪她去看。她经常还跟我聊电影技术里的东西,说电影也是有器官的。譬如像什么剪接、慢动作、中景、远景、模拟音效、配音、叠画、淡出、抽帧、穿帮、固定机位、双机位拍摄、大炮、摇臂、工作台本、分镜头、分割画面、声音连接、潜台词等,就是电影的五脏六腑,器官毛发。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只是因为爱她,所以勉强当死狗的故事,听听罢了。
      
       从心里,我甚至有点恨电影,巴不得它赶快死了好。
      
       因为电影总是占据着我和女友的时间,让我们不能投入真正现实中的爱情,始终像食腐动物一样剽窃别人的血肉,来滋养意淫。
      
       天可怜见,这一天果真来到了。所有的电影都死了。它们那可耻的尸体会渐渐变冷,非常的冷,倒挂在电影院的荧幕上,就像一个被吊起来的制度。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走出电影院。我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胡乱徘徊。当秋风扫落叶时,我知道她现在肯定不爱我了——不是因为别的,也是还是因为电影。
      
       各种电影不断死去的事从四面八方传来。人们发现,一部影片只要一放映,便会立刻死在荧幕上,散发出烂肉的气味。而尸体一多,就有人开始焚烧。我努力想掩饰自己的难过,为了让自己感觉好点,便每经过一个电影院,只要看着很多人在门口烧电影的尸体,我就放声狂笑。
      
       对我来说,这简直像是一个节日。我在午夜一路狂奔。
      
       记得大约到清晨时,我才回家。正赶上早班的邮递员来送信。
      
       邮递员叫住我,递给我一封没有写发信人名字的信。但我一猜这就是我女友的来信。每次她都这样:只要一放我的鸽子,就会写信来解释失约的理由。我拿着那信,没有拆开。有什么可看的?无非就是申述各种扯淡的原因,推卸她不来赴约的责任罢了。我拒绝看那些谎言,哪怕是我最爱的人写的。再说,既然爱情已经结束了,还用写什么信呢?语言能救情吗?我把信胡乱地塞进了裤兜里,然后推门进屋,倒床便睡。
      
       可是,大约是被窗外飘来的,满大街电影腐尸的阵阵气味熏得够呛,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推开窗,想呼吸几口空气,结果很多苍蝇却趁机飞了进来,密密麻麻地在我的屋子里盘旋。秋天还有苍蝇?我拿出苍蝇拍乱打一气。可是苍蝇却越来越多。苍蝇显然也是因电影之死的气味而出现的。这世界简直被熏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屠宰场,可怕的气味几乎让人昏厥。
      
       我眺望窗外,看见整座城市,西山乃至远方,到处都有烟雾升起。
      
       看来很多市民都在忙着把电影的尸体抬出来,有些是烧,有些是埋。胶片燃起的黑压压的烟雾,好像一匹腐烂在原野上的巨型野猪,四脚朝天,而苍蝇们则像漫天盘旋的秃鹫,随时准备俯冲。
      
       很多事情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譬如,到处都是的尸体中,可难道就没有一部活着的,幸存的电影吗?总之我没看到。
      
       我忽然想到,女友会不会因这么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而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再也活不下去了?也未可知。
      
       我觉得心烦意乱,再也不能在城里呆着了。
      
       我给她打电话,没人接。我急忙穿上衣服下楼,奔跑到公共汽车总站,然后坐车直奔郊外的一座山林。因为每次我们相聚依偎时,就会去那里。那里的树林是彻底的绿,一道小溪边开满了雀斑一样繁杂的雏菊。而女友每次失约时,我通常也会自己去,独自坐在小溪边的一处悬崖上,想念与她度过的那些时光,并望着落日发呆。尤其是那一年秋天,当我与我初恋的女友分手,而电影也正在无远弗届地大批量死亡之时,我再次登上了这座悬崖。她没在。落日还是那么残酷。我无聊地抽了几根烟,然后从兜里拿出她的那封信。我想烧掉,可又有点犹豫。打火机烧了一半,又被我扑灭了。我打开来读。天,这是一封怎样的信啊。她已不再是她。她在信中所写的那些带着血与刺的奇怪事物和荒谬词语,真让我感到闻所未闻地恐怖。难道这就是爱情?我从未见过如此极度忧郁、惶惑、漆黑的字迹。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其心理会如此地阴险,青面獠牙,用恶毒的言语去毁灭过去的花园。而且,那信不仅信封上没有名字,里面居然也没有落款。鬼知道是不是她亲自写的?我读完这信,便想举头去看看四周的风景,以遣散恶劣的心绪。但一个意外让我更是大惊:我看见一片晚霞似乎突然痉挛了似的,想病人一样摔倒在树尖上。小溪变成了一条白绷带。溪水变成血水。然后,整座山林也开始发黑了,犹如塌方与滑坡似的,沿着悬崖四周纷纷坠落。整个大自然正在迅速地开始崩溃。我脚下的大地也在抽搐,变僵,并发出死兽般的喘息。
      
       接着,手中的匿名信被一阵狂风卷起来,向深渊吹去。
      
       我想伸手去抓,却有点来不及。我感到浑身冰冷,四肢发抖。我战战兢兢地试图想站起来。但眼前一黑,便从悬崖上栽了下去。
      
       我只记得我是头朝下坠落的。
      
       我的脑袋受伤了,所以今天几乎忘了一切。
      
       可以肯定的是,就在那年秋天,我带着对电影之死、初恋和一封恐怖之信的失落,便向着如今这个永恒的我沉沦了,且再也没能从往事中醒过来。
      
       2010-6-7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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