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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号码

发布: 2010-7-23 10:37 | 作者: 张飞明



       我喜欢刚买的这张床,它让我最近经常做梦,而且是挺不错的梦。比如说,前晚就有一个火辣的女人闯入我的睡眠,我当时吓傻了,估计眼镜都滑落了。但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也可以说完全缺乏理性的秩序,她扭动着腰肢朝我走来,将细嫩的手搭在我肩上,紧接着是呼之欲出的胸脯贴过来……够了。现在说说昨晚的梦吧。话说我走在街上,离电话亭几步远的时候,见一个男人狂怒地把话筒砸着放回去,然而话筒没挂上,垂挂着晃来晃去,而那男人已经走远。我隐约听见话筒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是那种电台女主持的声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我做了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举动,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可是,只有嘟嘟声。我不甘心,往投币孔扔进硬币,按了重拨。等待激动的时刻。这时我听到电话铃响,然后我惊醒了。虽然难免有恼怒,但毕竟我在等电话的那几秒钟里,记住梦中的电话号码。
       
       如今,经过一下午的挣扎、思虑,我决定试一下那个号码。我说,我刚才不是拿了个启瓶器吗?我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不兑任何碳酸饮料。也就是说,这杯量足以让我醉倒。我必须借助神智不清的头脑,来给自己壮胆。嘟、嘟、嘟,不占线,太让人兴奋了。我摸摸额头,细细的汗水。惊觉手抖个不停,用两腿夹紧。没人接。我松了口气,同时焦虑着。因为这等于说,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面包、牛奶对我来说会食之无味,我必须喝水,不间歇地喝。我打开电视,一场比分仍停留在零比零的足球比赛,一部乏味的好莱坞电影。我看报纸,无聊透顶的书评栏目,废话连篇的影评。
        我开始头晕,顺势躺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越变越多,并且压迫着我。然后电话响起,恍惚中,我把脚一蹬,电话机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但是仍然在响。我愤怒了,一下子坐起来,惊觉刚才原来是在做梦。我揉揉眼睛,抓起话筒。电台主持的声音。我有些把持不住。刚才谁打电话了?该怎么回答,我感觉脑袋在膨胀,脸烫烫的。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往大腿上擦去手心的汉水,又随手抓来一本杂志,迅速翻阅着,仿佛想从中寻找什么锦囊妙计。但是,太迟了,对方挂了电话。待自己冷静下来,我把话筒放回去,去洗脸。
       
       让我们加快一下节奏吧,省去那些挤面奶以及擦脸的画面,我想说的是现在我坐下来,又拨打了那个号。没有等多久。实际上对方似乎就坐在电话旁,铃声一响起,就反应过来了。你个笨蛋,到底想干什么?对方气势汹汹,但难掩声线中的美妙。我想,不不,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说,我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电话号码,我是说,我在梦里得到了这个号,所以我就试着打了。半响沉默,继而是哈哈大笑。神经,你以为我会相信。
       
       不管怎样,对方半信半疑。我清楚地记得,我对梦里那电台主持似的声音,添油加醋了一番。仿佛它来自遥远的地方,途径一首诗,把其中的旋律和节奏全收在它的旅行箱里,当月亮爬上夜空时,放它出来装饰星星的辉光。这样做的好处,当然,就是隔天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在这里,我不是故意要省略她的容貌,而是描写她的弯月般的眉毛以及红唇上咄咄逼人的线条,无助于我更好地理解她。还有,我觉得她的脖子与手腕更让人着迷。她的笑,怎么说,在我闭上眼的时候,总会占据我的思绪。
       
       我必须说,我爱她,我爱这个梦中的女郎。至于她是否对我有感觉,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们短暂的交往中,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而她住城市的这头,我住另一头。每天我们约定在某个地方见面,要么在蓝天咖啡馆,要么在“电影7”影院;不是书店就是公园。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我送她回去。她住城市的另一头,我住这头。她很少说话,这我喜欢。说来奇怪,我原是为她的声音抓狂,而现在她的沉默,常常让我有生活在童话中的幻觉。是的,我热爱童话,就像我热爱她身上的一切。
       
       我试图描摹她抽烟的姿势,但是以失败告终。我说过我是一个画家吗?我有一个非常不错的画室,关于这点,我的朋友们都十分艳羡我。还有,我会不时地举办画展,让一向期待我的人满意而归。然而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承认色彩、线条都失去意义了。我没有力量去抓取她给予我的美丽。就说那天,我们为了避雨,在屋檐下一起抽烟。她缓慢而非常有节奏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好像那是一本画册。不像我,大口抽,似乎给人的感觉很带劲,好像冬夜里的一个画面常常留在脑海里,——一条积满污雪的街道,一个赶路的男人,他裹紧外衣,嘴里叼着烟,并因为用力吸一口而感到无限满足。那时,我就是用这种满足看着她。她盯着地上的水洼,一言不发,漫不经心地用鞋尖在水面上划来划去,像是在写字。我说这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其实我何尝不想待在屋檐下,希望时间停止,与她一起抽烟呢?但是,她突然跑进雨中,回头让我赶快跟上。我把半截烟扔进水里。雨不大,静静地推搡着城市的梦。
       
       街道上到处是雨伞,匆匆的脚步。霓虹灯光倾泄在湿漉漉的地上,变幻着不定的光影。我们是街上唯一没伞的人。我们狂笑着,跑着。最终停在一个喷泉前,喘气。她瑟瑟发抖,我也是。我说有点冷,她没有应声,却转过淌着雨水的脸,看我。喷泉早停了,然而与喷泉无关,这里只有她淌着雨水的脸让我着迷,让我想起,几个月之前,我画过的一个女人。叫她梅好了。
       
       我记得是在一个书店里发现的梅,我朝她走去,她诧异地凝视着我,我说当我的模特吧。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空气似乎凝滞不动,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面前,汗水浸湿了她的皮肤,使她看上去散发着潮湿的野性,像一块可口的蛋糕,我说,是那种一口吞下并让人回味无穷的小蛋糕。给我一桶水,记住,她没有说一杯水。我想不至于热成这个样,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惹火梅,让她摔门而出,毁了我的画。她把我提过来的水,从头浇到底。不可思议。我能说什么呢?我乐了,我想她不再是蛋糕,而是变成从水里捞出来的葡萄,还挂着亮晶晶的水滴呢。好吧,我们必须知道,之所以提到天真的梅,是因为那张淌着水的脸。她微微仰头,向后拢了拢头发。平常不过的动作。但是肯定有什么让那个瞬间里的她,进驻我的印象。对了。她的眼睫毛上挂着一滴水,在她的眼睑处投下一粒淡蓝的影子。我出神地看着她。回头把画撕成碎片。重来。那滴水,那蓝色的影子。其实有些沮丧,因为那个下午,我没有得到我要的成果。而梅,穿好衣服之后,拒绝我的晚餐邀请,离去了,消失在城市的人流当中。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在穿衣服的时候抛给我的一句话。她说,你知道什么地方找我。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家书店。不是。她不在那里,就好像她不曾在我的画笔下出现过似的。但是一连五天待在书店等她,让我失望了。最后一天,我买了一本书。梵高的书信集。细腻的梵高,让人感动的梵高。
       
       让我们回到这个下雨的夜晚,这个喷泉旁吧。我怔怔地盯着她。她发觉后,别过头去。走开了。雨已经小许多。蒙蒙的,纷纷扬扬。我走在她后头。我们彼此无语。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我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比如,那一天,我们穿梭在城市的枝节交错的小巷里。她穿一件条纹衬衣,绿色的裙子,凉鞋,头发绑成马尾辫,甩在脑后,像风中颤抖的树枝。我喜欢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那天她的心情格外舒畅,所以我大可肆无忌惮地欣赏她走路的风姿。其实我很少见着她的忧愁。我说过,当她笑的时候,我的思绪无时无刻舞动着她的影子。情况总会是这样,她回头,看我,嘴角拉开,露出一个浅蓝的酒窝,以及两排整洁的牙齿。她示意我快点跟上。她指给我看,一个少女倚在阳台栏杆处看书,她的头发披散开来,在阳光中泛起无数的蝴蝶。她端起相机,抓下这个画面。我没有把它变成一幅画的内容,毕竟它属于此时此刻,稍纵即逝。但我在记忆中存储了它。尽管桔,是的她叫桔,尽管桔总用她的纤手轻轻拍我的脸,说我会忘了她。将来的一天,她说。现在我们仍然每天见面,聊天,一起抽烟、吃饭,看电影。我们手牵手,我们接吻。我们显然都在努力推迟那一天的到来。很久没去音乐厅了,所以我买了票。我们显得很兴奋。我的意思是她难掩激动。毕竟这是我们初次一起听音乐。她喜欢音乐。这我清楚。但我是怎么了解她醉心于音乐?她既没有告诉我她收藏了多少CD,也没有给我丝毫的暗示,但我就是知道。说来话长。这得从她关于摄影的理解说起。还是在那个下午。她除了抓拍看书的女孩之外,她拍长长的巷子,拍好奇的孩子,拍视角独特的城市角落。拍气味。她说,摄影机是有嗅觉的,得看你怎么使用。举个例子吧。我们拍雨后的山坡,我们知道当太阳出来后,那种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会懒洋洋地漂浮着。同时你感受到它的潮湿的温度。你必须让别人看到照片的时候,即能联想到这潮湿、温暖、清新的气味。就好像,她抿嘴道,一个梦幻般的女子朝你走来,似乎把苹果或梨子的清香塞满你的嗅觉。她笑了。但我看不出这和音乐有什么关系。且慢。她笑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当然不是指她的声音听起来像铃声,尽管她的声音确实属于音乐的范畴。我是说她不无遗憾地放下相机,向我投来一瞥无奈的眼光,因为一个女孩听到伙伴的召唤,刚刚从她的镜头中跑开了。这个女孩坐在秋千上朝她漾起笑容,荡来荡去。她的笑积聚着别致的旋律,有类似于现场音乐会的独一无二,我记得她这么对我说。我没有问她是否经常听音乐会。问了又能怎样,因为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去听。我们现在已经在听了。
       
       我全然抹去关于音乐会的任何印象,却是不时转过脸,看着她。她把头发盘成发髻,使我见着她的侧脸。虽然我们相处已有一段时间,我却很少有机会在这样的场合,欣赏如此端庄而迷人的脸庞,好像那里久久地躺卧着一部巴洛克式的歌剧。久久的,又让我惊觉短暂。她感觉到我炽烫的目光,回给我充满爱意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手心。我们起身,混在人群里,走出来。
       
       广场上,有人骑着单车转圈,有人靠在广告牌上,旁若无人地弹吉他,唱着他对恋人的思念,以及日复一日的孤独。年轻的姑娘在男友的庇护下,闻着手里的玫瑰花,消失在广场的一边。同时,从那里跑出来一辆摩托车,疯狂地做诗意的表演,接着冲入广场另一头的黑暗。发动机的巨大声响甚至吸引了一群青年,又叫又喊地跑着,跟在后头。我们也在跑。但我们跑上别的街道。实际上,只剩下我们两人在街灯下拖着长长的身影,相互嬉闹。我们还做了游戏。我闭上眼,倒退着走,等她找地方躲起来。我说,宝贝,到我这里,我要找到你,带你离开。我听到一个屋子里有细腻的响动。我看到窗子开着,于是不假思索爬进去,踩着了拖鞋,撞上一把椅子。借助微弱的街灯,我看到屋里置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部电话。
       
       我不应该靠近那部电话的。我知道电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电话一响起,梦也结束了。我的确听到了电话铃,在我伸手掀开被子,准备去接的时候,我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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