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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美国老人之一——莉丽亚

发布: 2008-11-27 20:51 | 作者: 王瑞芸



莉丽亚是我在加州认识的美国老太太。

美国有不少老人退了休无事,就到成人英文学校报名,自愿帮助外国移民练习英文。莉丽亚也去那里“认领”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就是我。

我认识莉丽亚时,她已经靠八十岁了。然而,她精神好得很,而且是个爱俏的老太太,一头灰白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每次见我都涂着口红,带着首饰,而且首饰和衣服是相配的。这倒不是说她一定要穿多么正式的衣服,哪怕是汗衫——加州人简直一年到头离不了汗衫——她也要讲究着搭配。红的配红色耳环,黄的配金色耳环,麻纱的,配小竹节穿成的耳环。

她的着衣风格也正是她做人的风格:事事认真,有模有样,顺便的,也端着点儿架子。只说我们一周一次的会面,迟到的事她一次没有发生过,请假翘课的事也一次没有发生过。就通常的情形说,在我们这种“一帮一”的师生关系里,翘课逃学常常是老师那一方。

而她教我英文,很上规格,要从头来,从五个长元音和短元音开始——她大约是指望把我修理成字正腔圆的标准“美人”——我是说,“美国人”。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儿,我是个马虎的人,事情“大概齐”就得,又顶顶不耐烦重复,因此就不大配合。弄了几次,她只好放弃,皱了眉听我把长元音发成短元音,或者相反。时间一长,我就把她“修理”过来了,我的带缺陷的英文,她就“大概齐”地接受了。

很快,我们把课本丢在一边,只是聊天。她对中国有很大的兴趣,古代的现代的事都愿意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爱中国,充其量是好奇,而且是带着居高临下者的好奇。听到中国的落后处,她显出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情,听到中国的先进处,则表现出一种被冒犯了的神情,起码是她的固有观念被冒犯了,叫她不是很喜欢呢。

虽然我并不负担着改变美国人成见的义务,可我见不得人自己被既定观念绊住了腿,走不利索,于是我一直怂恿她和她老伴到中国去玩一趟。如今洛杉矶到处有“中国七日游”的旅游团,价钱便宜得没有道理,而且我相信,就七天,准能结结实实朝她猛攉一掌,让她醒醒神儿。她真的就开始着手准备,却不料后来病了一场,究竟已经高龄,就不便出远门了,可惜将来也不可能去了。

有一次聊天,我随口告诉她,我用业余时间给一个海外文学杂志帮忙,当编辑。她一听,就严肃起来:“编辑?你拿得稳是当编辑吗?你知道EDITOE(编辑)这个词的意思吗?”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我是知道的。” 心里同时说,您老人家也太过小看我了,只怕我没到美国来之前,有限的英文词汇库里就有“编辑”这个词了呢。可是她不依不饶,还要追问一句“ARE YOU SURE?”(你拿得准吗?)好像她比我还要清楚我自己。见她如此抓住不放,我突然醒了:老太太哪里是计较我的英文呢,她在计较我究竟配不配当编辑呢。我算得上她的学生,凭什么她不曾当过,我却当了。我不是个抓尖好胜的人,更不是个非在她面前摆编辑嘴脸的人,何况我还持有中国人惜老敬老的美德,马上就放弃立场,含糊着说,“究竟……其实……对了!我也拿不准的。”于是,她老人家释然。

瞧,虽然莉丽亚长得比我矮了一个头,可是她气焰要高出我好几头。

她一开始肯定觉得,我恐怕不只是英文处于她之下,方方面面都应该是,因为我是从第三世界来的人,而她是世界一等公民——美国人。过了好长时间,她才习惯下来,觉得我这个学生大概有些地方可能会比她知道得多。比如美术史,比如中国菜,比如自己孩子的种种顽劣,甚至也不妨竟弄上个编辑什么的当当。

其实,她在美国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过去杂七杂八干过不少事情,做点儿小生意,买卖过房产,也做过会计(她对数字的记忆特别好),不曾发大财,却也不曾受过穷。老了,就和老伴住在一个老年人的居民区中。那是依了山脚的一片住宅,圈了围墙,种了花草,里面建了一栋栋简易的小木头房子,专给拿退休金的老人住。那里没有鸡狗猪鸭,没有满地乱窜的小孩子,干净而且安静,但同时不免会有些昏闷罢。可美国人喜欢人和人之间保持距离,哪怕比邻而居也不来往。好几年来,我每星期去莉丽亚家,从没有见过她的邻居,一次都没有。莉丽亚家除了儿女亲戚一年几次有数的造访,绝无多余的人上门。莉丽亚也亲口告诉我,她和这个大院里的其他邻居绝少来往,她不喜欢随便认识生人。想想看,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周围居然还都是“生人”!

她曾经很喜欢打牌,但是,她只愿意和熟朋友一起打,搬来这里之后,她这个居民区里也有牌局,她鼓起勇气去试了试,但三、两次后就不再去了,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看不惯那些人。”

莉丽亚的自视甚高略有些来历。她出身小康之家,父母在纽约开了个糖果店,糖果店开得怎样好我无从得知,只听她说,他们家从不赊账,哪怕是对待乡邻朋友,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这大概多少可以说明她家做生意的精明和原则性强吧。靠了这精明和原则,在大萧条期间,她家不曾受到资金匮乏的害,手上总有现款可以买到需要的东西。对于他们这种小资产者人家来说,能在天灾人祸下立于不倒——有吃有穿的,就是大成功,大体面。

莉丽亚的父亲当年很可以据此去傲视周围那些经营不善的小铺子。而他的女儿,当年那个相貌清秀、身材小巧的犹太金发少女,身上穿着缀了花边的布裙,脚上穿着带方木跟的漆皮鞋(那个时期的时髦式样),在那些只能穿着旧衣裤的邻家姑娘们中间,不免也养成了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吃得不好,穿得不好的人,要被她瞧不起。但同时,她也并不是好逸恶劳的小姐——她的家庭也不允许。她做事很勤勉,而且以把事情做得头头是道为美德。事情做得马虎的人,也要被她瞧不起。

她肯定从自家的生意经里学会了,人在生活中要靠着理性的那一边走,凡是放纵、浪漫、激情、幻想的气质,莉丽亚一丁点儿都不喜欢。她不爱看小说和神话,觉得那是“瞎掰”;她读历史、报纸和人物传记,因为那些是“事实 ”。她属于典型的唯物主义者,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只遵循一是一、二是二的收支平衡的条理。虽说这类人的人生很有限,理想更加有限,可是好处是:凡拿得到手的,就紧紧攥着;拿不到手的,一些也不去想入非非,不自欺,更不自苦。理性的莉丽亚一生如此,显然没吃到亏。

这么说一点都不是出于我的猜想,只需看莉丽亚如今的生活规模——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安静过活,就能知道,她这一生走得很好。要知道,在美国,人到老时能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就是成就。那些穷的,只能住老人院,好像集体宿舍。虽然在老人院中,生活的空间是足够了,可是里面气氛很可怕,给人感觉是死亡前的集训地。即使不住老人院,自己租公寓,也是无奈。我曾住过的一栋公寓中,楼下正住着一对白人老夫妻。我们一家在他们顶上,日常的走动,东西落在地下,拖过一张椅子……这些声音全会刺激到他们的神经,他们时常上来抱怨,尤其是那个太太。

我倒并没有因此怨恨他们,却觉得他们可怜,特别那个太太。她长得很优雅,老了看上去依然苗条。常常看见她出门时穿一件米色长风衣,脖子上挂着一条五色花朵的漂亮丝巾,看上去真是一位高贵的夫人。可我们却不知道这位 “高贵的夫人”为何没有住自己房子的命。她的那位丈夫看上去也很优雅,而且谦恭有礼。太太前头走过来抱怨,他在后头跟着,用满是抱歉的笑容来弥补太太对邻人多少有些过份的责备。

鉴于这等情形,就不难知道矮小的莉丽亚过得何等安逸。房子是自己的不说,还特别选住在老人居民区,有足够的安静,连风吹到这里,都要被那个山头挡了路,放轻了声音和速度。她虽老了,不能呼风唤雨,可她有一个自己全权做主的家,谁也没有权利来吵到她。她把这个家照了自己的意思布置得非常温馨,处处纤尘不染。玻璃立柜里陈列着英国的名牌瓷器WEDGEWOOD ——一种用豆绿色做胚,上面镶着立体白色刻花装饰的精美瓷器。大窗户雪亮,窗台上一排非洲紫罗兰繁花点点,滋润茂盛……瞧,她生活在自己建立起来的秩序里,什么也不缺,因此她心安理得,很具备评判批评别人的资格。

像她这样律人同时自律的人,通常也是极其自爱的人。如今八十多岁了,却一些都不因为自己老而懈怠,松弛,邋遢。有一回她因为扭了脖颈,疼了许久,一听我说打太极拳可以活血调气,矫健身手,她就去买了盘录像带,跟着慢慢学起来。她这么做,不是仅出于对身体的保护,而且是上进的心态。

于是,你瞧,在一栋舒适的小房子里,住着两个干净清爽的老人,眼不花,耳不聋,头脑清楚,自己照料着自己,自己高看着自己,一些儿不麻烦人,也不愿意别人去麻烦他们。我们从旁边看过去,他们还是很悦目可人的。

因此我和莉丽亚相处挺好,尤其日子长了,她对我开始有了平常心,而我们也实在是越来越不象师生,不过就是两个家长里短的女人。我们互相交换菜谱,传授种花的经验,打听哪里的商品便宜……我常常会把自己的家事一桩桩讲给她听:丈夫油瓶倒了不扶啊,孩子不肯学中文啊,有时我还会把家里的纠纷带到她那里让她给“评个理儿”。她很喜欢指导人,而且不询私情,该派我的不是,依然派我的不是,一点都不和稀泥。

她也开始把自己的家务事讲给我听。她有一双儿女,都在外地。女儿珍尼是结了婚又离婚的,至今单身,也五十好几了。听上去珍尼属于“雅皮族”— —玩命工作、玩命花钱的那种人。因为莉丽亚曾撇着嘴告诉我,今年圣诞节时她给女儿送了小小一幅亲手做的手工刺绣,珍尼因此去配了个两百多美元的框子。她觉得不必如此糜费,珍尼却对她说,“我要的东西就得是最好的。”不知珍尼的离婚,是否也出于要“最好的”而导致的失望。

莉丽亚的儿子汉克则娶了个日裔美国人。他们认识很偶然,是那个日裔女孩的朋友有一次请汉克用车把她带到一个聚会上去,汉克不好拒绝,就去把她捎上了。可是呢,他们第一次见面互相都很讨厌对方。然而,就这么两个宝贝,最后竟做成了夫妻,而且是很不错的夫妻。听莉丽亚说,汉克过去只是淘气,在上加州大学时,成天打康乐球,不好好念书,弄到门门课不及格,最后被扫地出门。后来转到佛罗里达州,在一个小的要命的学校才把大学念完。然而,他在结婚后却上了路,该工作工作,该挣钱挣钱,摇身一变做成了好丈夫和好爸爸。

看得出莉丽亚很中意她的日本裔媳妇。“玛格丽特告诉我这个牌子的洗洁精好用。”“玛格丽特说把肥皂化开,就可以当蔬菜的杀虫剂。”她在我跟前提到媳妇的次数不少于提到儿子汉克的次数。看来人生果然如美国电影《阿甘正传》中的一句名言:“生活正象一盒巧克力,天知道你会得到一块什么样的。”汉克和玛格丽特得到的是酒心的!

汉克和玛格丽特生两子一女,都已经长大。前两年他们大女儿结婚,莉丽亚和老伴去外州参加了孙女的婚礼,回来后还带了好些照片给我看。隔了半年告诉我,这个孙女,大学时有了男朋友,竟连大学也不肯再读下去,跟着男友就迁到另一座城市去了。她那个当年也不肯好好读书的父亲自然还是会失望的,但拿她没有办法。不料结婚之后,她反倒醒过神来,不用人劝,自己就又回到大学里读书了。而这一次,汉克连她的学费都不必管——由女儿的丈夫管。汉克等于是从生活的巧克力盒中,又得了块好滋味的。

“因此孩子的事,你真是不知道的,说变样,就变样了,所以,根本用不着替孩子操心,那是白操心。”莉丽亚教导我说。

莉丽亚的老伴叫比尔,初看上去人有些严肃,讲起话来一板一眼的。我起先还有些畏他,但熟悉后知道,他是个挺单纯厚道的人。他比他的太太年纪轻,也比他的太太心思简单,因此显然,莉丽亚在家说了算。而他对莉丽亚则非常谦让而且顺从——不过这只是我这个外人的说法,在他大约就是爱情的体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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