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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美国老人之二——斯陶琳

发布: 2008-11-27 20:49 | 作者: 王瑞芸



斯陶琳是另一位教我英文的老太太。和莉丽亚相比,她无论是在相貌上还是性格上都正好和莉丽亚走了一个反。莉丽亚矮小,而斯陶琳十分高大,莉丽亚生性讲究,而斯陶琳几乎不修边幅。莉丽亚理性严谨,斯陶琳则相当随便,我们俩会面,经常迟到的是她。

我头一次看见她,对她外表的粗陋简直吃惊。她从不化装,而且衣服在身上随便裹着挂着,显得十分拖塌。其实仔细看去,她并没有穿糟糕的衣服,她一年到头总是穿裙子,上身也象莉丽亚那样穿汗衫,上面还常常罩上一件西装什么的。从衣服的类型上说,她甚至比莉丽亚还要穿得正式呢,可是,她却给人邋遢的感觉。也许因为她身体比例首先就不合理,作为女性,她长得过于高大,而且骨骼硬而突出,使她四肢的线条显得太直,配着大手大脚,真是不大中看。同时呢,她还背驼着,肚腹松着——该圆的地方不圆,不该圆的地方却圆了……无论什么衣服套在这样的身体上,怎能不给人支离错位,松弛疲塌的印象?因此斯陶琳属于那种根本“扮”不出的女人,甚至连清爽都谈不上。

可是不久我就被她迷住了。她从来都不用长元音短元音麻烦我,我们在一起,从头到尾就是聊天儿。她不象莉丽亚总是挑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她是一个劲儿地说我这个好,那个好,她甚至能让我觉得,我的英文“棒极了”。这决不是说她是个虚于委蛇的人,她只是喜欢看人优点。跟这样的人在一起,那真是——舒服!

在她面前,我真是能“敞开来”,不必夹着尾巴,陪着小心。我们什么都聊,而她几乎什么都知道,无论是一个词,一个节日,她都能给我掰开来,从头说,还能说得趣味盎然。她是一点点架子都没有的,说起话来,做手势,翻白眼,叉腰,顿脚,非把一个人,一件事描绘得有声有色不可,常常让我笑个不了。过不多久,我就跟她拍肩打掌,而且,想说“嗨”,就说“嗨”。

每次见面,她手上都要带点东西给我,一篇关于现代艺术的报导,或一段关于中国的剪报——顺便说一下,美国人还真是对中国投以相当的关注,且不说他们成天跟踪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种种,就是一些鸡毛蒜皮,他们也会留心。有一次,她带给我看的剪报竟是中国人把睡衣穿到街上去的琐屑小事,同时附着一张照片,上面果然是街头一个穿睡衣裤的女人招摇过市。报导的立场既不嘲笑,也不轻蔑,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记者显然让读者自行回味事实的含义,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信不信,甚至我们这个小城的地方小报,还报导过中国曾经喧闹一时的 “美女作家”呢,同时配有卫慧的照片——黑头发,黑衣服,逼出一张白脸。斯陶琳看了卫惠的玉照不置可否,没说她不美,也没说她美,她只对我津津乐道报上选用的一个绝妙好词“GLAMOUR WRITER”(美女作家)。美国记者真鬼,他们不把“美女作家”简单翻译成“BEAUTY WRITER”,BEAUTY只是个中性的词,没有任何立场地表达“美丽”或者“漂亮”,而GLAMOUR却不同,虽然也是指美丽漂亮,但带了点挤眉弄眼的意味,直白展开的意思是:“哇,漂亮,哼,什么玩意儿!”真正是选得促狭,巧妙而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斯陶琳是一个军人之妻,四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丈夫已去世,而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剩她一个人和两只猫住在一栋房子里。和莉丽亚相反,她是个喜欢跟人交往的人,虽然已过了退休年纪,她却由一所小学反聘回去继续教书,而且在工作之余还收了三个像我这样的外国学生。她一生中随丈夫四处搬迁,一共搬过二十三次家,算得走南闯北,因此她成了一个思想开放,成见较少的人。

这一点单从斯陶琳的读书范围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嗜书如命,阅读范围非常广,什么类型的文学她都能欣赏,莉丽亚不喜欢的神话、小说、科幻,她却喜欢得要命。比如说,西方近几年疯狂流行的少年读物《哈里·波特》,莉丽亚是正眼都不瞧,而斯陶琳却跟孩子一样,每出一本新书,她都在出售头一天一大清早去排队买到手,眉飞色舞地捧回家,饭也顾不得吃,用两天功夫就把六七百页厚的《哈里·波特》“啃”光了。

她见我也算肯读书,渐渐就把她喜欢的东西介绍给我,比如荷马的《奥德修斯》,日本的《源氏物语》,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海勒的《二十二条军规》,她甚至从书店买霍桑和爱伦坡的小说集送我。

她给我推荐的书,我有的看,有的不看,她并不介意,照样常常带书给我。当我告诉她,《源氏物语》我才读了第一页,就能知道这绝对是一本好书;又告诉她,我看了荷马的《奥德修斯》,真想跪在这位行吟诗人脚下,吻他的袍襟——他的东西实在伟大!她听了,简直就是击案而歌,双手敲着桌子,哈哈笑道:“好极,好极,你可真出息了,我为你骄傲。”

斯陶琳除了读书多,见得也多。她告诉我,她曾在亚利桑那州的印第安保留区住过两年,亲眼目睹了印第安人生活的落后状况。他们吃住的简陋是不必说,最可怪的,是他们不愿意改变现状。美国联邦政府有各种帮助他们的措施,却推行不下去。比方说,过去联邦政府曾发给他们牛和牛车,指望他们能在保留地上发展生产,改善生活,可是,他们宰了牛吃肉,劈了牛车生火,不愿意接受农垦的驯化。又比方说他们印第安族裔有照顾上大学的权利(不够分数线,学校也接受),可是,他们家族的头领只要表示否决,年轻的印第安人就不能去上学,否则就是叛逆。而家族的头领对这类事十有八九是要否决的,他的理由只是:我们的祖先过去并不上这种劳什子的学校,现在你们为什么要去?于是他就把年轻一代留下来继续过他们现有的生活。而印第安人是非常敬畏长辈的,和长辈说话,他们要低眉顺眼,不能直视长辈的眼睛。斯陶琳在保留区任教时,老是要不断提醒自己的印第安学生:“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说话。”

因此,印第安人活着的样子,看上去真是迟缓,懒散,没有目的,只顾眼前,不问明天。他们简直不能沾酒,一沾了酒,就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印第安保留区内法律规定不得卖酒。而那些无孔不入的商人就把酒店开在保留区的边界线外,印第安人纷纷跨过那根界线,照样沽酒买醉。 “那真是触目惊心,”斯陶琳告诉我,“当你开车经过那种地方,常可以看到酒店的墙根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印第安人,醉得不省人事。”

我问斯陶琳,有没有在保留区得到任何有益的经验?斯陶琳想了想,摇头,叹道,“没有办法,这个民族根本不能适应飞速前进和变化的社会,他们常常问,太快了,太快了,为什么这么快?”

我再问斯陶琳,这会不会是一道永恒的发问?我是没有直接去过印第安保留区,但我探访过许多印第安人的居住遗址,或在幽谷流泉,或在山林野泽,在他们与自然的贴近和顺从中,肯定存在着某种重要的东西。因此,印第安人,这个美国最落后的民族,被认为不顾明天的民族,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也许是有他们自己道理的。生活在很多时候,常常会把因果关系藏得特别深,而且乔装打扮着捉弄我们浅薄的智慧。

斯陶琳歪头想一想,同意道:不错,落后与先进只是两个相对的词,也许千年,或者竟只是百年之后,这两个词会互换了位置呢。

斯陶琳还告诉我,她另一个学生,是个伊朗女人。这个伊朗人,九岁出嫁,十一岁生孩子,这在他们国家是正常情况。现在她四十出头,五个孩子全都成家立业了。她来美国有二十年,然而已经离了婚,另嫁了一个在美国做工程师的伊朗男人。有趣的是,不但她过去的丈夫还希望她回去,她在伊朗国内至今还有一个热切的追求者,天天长途电话打过来,常常就在斯陶琳和她上课时,越洋手机就追来了。那伊朗女子便把斯陶琳扔在一边,自己跟情人在电话上嘟哝好一阵子。斯陶琳是个见怪不怪的心宽老人,只得由他们去闹,只对我笑道: “瞧瞧,原是一对一的课,结果还跑出个第三者来。你能怎么办?”我骇怪道, “她这个样子,难道现任丈夫能够容忍?”斯陶琳说,“天知道。”我还问: “她这个样子,难道竟是个绝色的?”斯陶琳做了个鬼脸,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坐着,把手臂平伸出去,比画着说,“她象个孩子那么矮,通共只上过三年学。我可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吸引人,而且吸引不止一个男人,而是,三个。” 说完就笑,我也笑。我们俩都对生活的奇异之处感到十分兴奋。

斯陶琳就是这样,遍阅群书,遍阅人间奇情异状,可以说她是我所遇到的偏见最少的美国人。她在我面前从没有流露过一点点居高姿态,对中国所有的进步她都表现出由衷的喜欢。而对于她自己的国家,她具有难得的客观态度,对于美国的现任总统,对于美国的外交政策,她一向持反对态度,她和我一起,大骂布什的侵伊战争,她把美国的骄横、霸道看得一清二楚,她坦然承认美国就是世界警察,这个美国老太太在我这个外国人前从没有为自己国家护过短。

说来,在斯陶琳和莉丽亚这两个美国老人的诸般不同之中,却有一点相似之处:斯陶琳和莉丽亚一样,也具有美国人那种渗入细胞般的民主意识。

只说9·11事件后,美国人满世界捕捉元凶本·拉登,人还没有捉到,美国报纸上却开始讨论如何处理本·拉登。总统布什提出军事法庭的做法,也就是说,只要捉到人,无须经过繁复的司法辩证,只需验明正身,就地正法,干脆利索。这个提案听来似乎不失合理,因为本·拉登这种人对美国人而言,属于中国说法中的“死有余辜”,若能捉到了,早晚就是个死,何况夜长梦多,何况他们“圣战组织”无孔不入,他当然是早死早让人放心。可却有不少美国人立刻跳出来反对布什的这个提案,认为有违司法程序,不能对本拉登这么干。我一看就笑他们教条得可以,法律程序难道不能随机应变,何况又是针对那个对美国极具杀伤力的本拉登。而斯陶琳却说,“不对,这是对法律的冒渎,政府只要能在这件事上冒渎,就能在另一件事上也冒渎,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开这个口子。”

到了这种时候,你不得不佩服美国人彻底深入的民主民权意识。他们美国立国时,是先定了民权,然后才制定国法的,民权高于一切,甚至美国的普通老太太们也懂得这个,并立场鲜明地维护着这个。

然而,斯陶琳这个美国老人再怎么思想开放,放弃成见,她还是让我在一件事情上触了礁。那是去年美国飞机在中国边境偷窥并出事后,她对我说的竟是:那个被美国飞机撞得机毁人亡的事件,根本是那个中国飞行员的错。我大惊,问为什么?她答曰:国家之间派飞机在边境互相侦察是平常的事,他不该在极其近的距离而且又给了警告的情况下绕行企图干扰,结果既送了自己的命,又撞坏了美国飞机,还由此酝酿出两国间尖锐的争执,闹出这么沸沸扬扬的一大场。“这个人,你们中国还把他当成英雄?”她表示不懂。

斯陶琳的这番言论让我感到相当不舒服。我这才看到,一个人(无论是她还是我)毕竟是有局限的,她的土地,她的国家,她的文化无时不在悄悄地塑造她,哪怕是主观上有意的抵制也无效,所谓“超越”几乎是一个万难达到的境界。

有一次,斯陶琳对我说,“看看满世界各种宗教,有时真觉得奇怪,他们都觉得自己正确,而且老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人,为什么会这样,多么狭隘。”我没有说话,而她突然也不开口了。这个话题仿佛让我们一下子看清了人类的弱点,也就是我和她彼此都会具有的弱点,于是,我们都沉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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