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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音乐

发布: 2008-11-27 20:45 | 作者: 王瑞芸



我是个学美术的人,于音乐上头,天份极差。我不愿学任何乐器,学也学不会。四年前,我们家很郑重地买了一架新钢琴,是给儿子的。亮闪闪的钢琴放在家里,我又成天闲着,这还不够构成一种诱惑吗。我就上去试了试,但一星期后就打了退堂鼓。原因说出来,只怕谁都会点头同意:十来岁的儿子弹五六遍就学会的简单曲子,我足弄了有五六十遍。过后,我把琴盖轻轻关上,抚摸着镜子般光滑的琴面想:就算是家中添了这么件铮亮的家伙白搁着看,也不错。

不只是我现在成年了学不会乐器,其实我在儿子那样的年龄,也一样学不会。那时,很意外地,我们家居然有一架钢琴。我说“居然有”,是因为当时正处于文革的年头,家里有钢琴的都得往外清理,我们家原是没有钢琴的,却突然添出一架来,怎么不是“居然”!

那是一种很意外的情形。70年代初我们家被下放到苏北农村去了,那真是离文明很远的偏僻角落,人除了在土地上苦挣温饱,不拥有其它与文明有关的附属物。我们去的那个村里有个插队知青,他在县城的某处碰上一架钢琴,想必也是由经抄家所出,就花了很少的钱买了下来,运到乡间,并寄放在我们家中。他这么做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他们知青的住处已如农舍无异:正门一间堂屋,左右两间厢房,人住两边,中间的堂屋是公共地方。而乡里人除了睡觉,堂屋的门是不作兴关着的,一是表示磊落不避人,二是表示欢迎八方来客。而知青的住处,村民去得更多。农民们多少以为,知青是公家人,他们的地方更加是公家的地方。很难想象可以把一架钢琴放在他们堂屋里,只消每人敲一记,只怕就敲坏了。而我们家是下放干部,老小一家子,便具备了私密的家庭性质;还由于我的父母是那种“年深日久”的城里人,万无改造的可能,村民们自觉地和我们保持某种距离,容忍我们象城里人那样关起门来过日子,钢琴放在这样的家里是可靠的。第二,我母亲会弹一点钢琴,那个知青于是来向我母亲学琴。这些机缘凑成一处,我们家在下放农村之后,竟添出一架钢琴来。

那是一架小个头的琴,黑色,已经老旧了,但声音还不错。钢琴是一种长寿的东西,往往可以活过人的一生。那架琴不知几世几年了,竟会流落到乡间来,世界上的事情真是不可追究的。那知青其实很少来学琴,而我母亲也很少弹,当时我的父母对于下放的命运非常怨天尤人,情绪很不好。现在回头看看,其实挺可惜,那样的白拿工资不做事,又有乡间干净的阳光和空气,新鲜的蔬菜和鱼虾,蛮可以欢喜过活的。父亲是个弄画的人,母亲可以弄音乐——又有了琴,他们若是把心胸开阔出来,不知在乡间能生出多少额外的诗意呢。他们却一个劲儿地发愁啊,发愁啊,大把的光阴都糟蹋掉了。后来,我凡碰上了不顺心的日子,不由地就要想,我若是发愁啊,发愁啊,日后,我会不会为此后悔呢?人生总是由一些很好的日子和一些不好的日子构成的,而人只活一次。

那时,我和姐姐被送到城里读中学,放假才回乡下去。有一次母亲突然说要教我们钢琴,姐姐听了露出很喜欢的模样,我就暗自纳闷:这种事,她怎么喜欢呢?可母亲是说一不二的。于是轮到我的时候,我开始慢慢地在上面敲《东方红》。我把手举在半空里,在一模一样的白色琴键上努力分辨不同的音,结果每一个弹下去的音之间要隔三到五秒钟,然而,整个曲子都被我弹出来了,而且没有错。我母亲坐在一边,正在吃那种上海特产的黑色小核桃。小核桃吃起来挺麻烦,果仁曲里拐弯地包在硬壳里,因此她于这上头很大地分了心,对我的演奏不置一词。我心中得意,以为没有错就能达标。不料母亲一吃完核桃,立刻翻脸,拍着腿说,“重来,这也叫音乐!”我当然只能重来,心中叫苦,她倒不曾再多吃些核桃。

姐姐比我精彩多了,不几天,她就有摸有样地在上面弹曲子了。那时候,村里人都在传,说那个知青把钢琴放我们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 “沛公”就是我姐姐。的确,我们一回来,他就每天都来我们家了。我听了传闻,就在暗中窥测他。他中等个头,脸很大,眉宇也就开阔,看上去倒是大大方方的,有一股城里读书人的气质。因为他的头发有一点点往上秀,在当时的我眼里,他已经不年轻了。而我姐姐那时正双八年纪,又高挑又漂亮的样子,我不免就想:这也就是做梦罢。可这件事我和姐姐在私底下从来没有谈过,而我的父母除了他们的忧愁,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因此那时候,音乐是和乡下的草屋,忧愁的气氛,小核桃,有预谋的男知青等等奇怪的东西混在一起的。

等我进大学读书,读的是美术系,天然地就亲近音乐系,因为音乐和美术是同盟。我们两系的学生完全打成一片。他们谁擅长声乐,谁擅长弦乐,声乐得几分几等,弦乐几分几等,谁跟谁好,谁又跟谁不好,我们全知道。

由于音乐系最出色的教授是教声乐的,因此学生的注意力全在声乐上。他们的尖子学生,就是唱得最好的人。他们于钢琴上倒不很留意,他们的钢琴课等于我们美术系的素描课,那不过是一个基本功训练。

起初,他们系里唱得最好的是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据说是阎锡山的亲戚。阎锡山是军阀不假,可是,能够雄霸一方的虎狼之人,究竟不是等闲之辈。只说这个亲戚,便有过人之相。首先她长得高大,个子在一米七五以上。而且五官精致,皮肤雪白,骨相端正,器宇轩昂。这样的女子走出来,叫人眼睛是要一亮的。她给人的印象还不是漂亮,而是通体上下有一股非凡的气度。这样的精神面貌在当时的中国人里非常罕见,因此我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大洋马”。 “大洋马”也插过队,很难想象这个形像立在贫困的乡间会是一种什么效果。总之,她来上学时,年纪已经三十了,还没有对象。什么样的男子配得上她呢?

“大洋马”虽然相貌过人,却又并不是那等自视甚高端着架子的浅薄之辈。她非常善于和各种人打成一片,跟我们美术系混得最熟的就是她。从来看不见她用功,有空只往我们宿舍跑,见我们都比她小,她也就拿出小儿女态来,跟我们讲笑话啊,模仿人的口音啊,说逸闻趣事啊,跟我们笑得一起滚在床上,弄得我们人人都喜欢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派头的,却又这么生动滑稽的一个人。

她其实是非常懂事的,但把这懂事藏得很好,她跟我们作乐是一种样子,不作乐时另有一种样子。有一次,他们音乐系举行演唱会,一个苏州来的漂亮男生上台独唱,却唱砸了。他非常狼狈懊恼,逢人便作解释:灯光怎么不好,乐队怎么出错……传得我们美术系上下都知道了。有一天在去饭厅的路上,我见“大洋马”和他走在一起,听他愤愤而谈。而“大洋马”呢,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好像完全没有看见我。我第一次看到她原来也能那样耐心地,严肃地跟一个人谈话,显然她在小心地安慰他。

我而且还看到有人对她说了不大愉快的话,她装着没有听见。事情就那样不着痕迹轻轻滑过去了。

“大洋马”身上的许多东西,对我当时都是很新鲜的经验。她的不用功,她的寻乐,她做人的精细得体而不露棱角,其实全是一个人的修养和一个人的眼界。怪道她给人的感觉不是漂亮,更加是气度。修养其实比相貌还要紧些呢。

不等到毕业,她就去了美国。她去了美国也没有忘记我们,给我们寄来了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深色的高领毛衣,外头是一件明黄的羽绒背心——敞着,牛仔裤,运动鞋,斜斜地靠在校园草坪边的长凳上,脸上是一种非常适意的表情。我们把这些照片传来传去地看,兴奋得脸热心跳,那就是美国啊!看看人家这姿势,看看人家这穿戴——她身上的那些行头,当时对我们件件都是新鲜的物事。我们人人替她庆幸:这下好了,也就是美国那样非同寻常的地方才合适非同寻常的“大洋马”,在那里,她可以配上一匹真正的洋马,然后比翼双飞了。

很多年后听说,“大洋马”嫁的是个中国人,生了个聪明绝伦的儿子。她不再唱歌了,只是在家相夫教子。

“大洋马”走后,音乐系的头把声乐交椅就在另外两个女生之间争夺。那两个女生相貌和风格都很不同。

一个长得动人。我不说“美”却说“动人”,是因为那的确是一种另类的美。就分别看她的五官而言,都有缺点,眉毛太淡,眼睛不大,鼻子太直,嘴小,她的下颌骨比较方——相当违背中国仕女的标准美:瓜子脸。可是怪,她走出来就是动人得很。她通身有一种弱柳拂风,临水照花的婀娜和朦胧,尤其是脸。她的眼睛好像从来都没有完全睁开来过,睫毛半是羞涩半是迷茫地覆着,配上她嫩嫩的皮肤,真是招人心疼啊。她一些儿没有那种伶俐活泼的举动,倒有一种静如处子的样子,又安静又乖顺。她若碰到了人,无论熟人,生人,都先要愣一愣,嘴微微张开,露出小鹿般的天真和稚气,那也真是招人疼。谁见了她,都会联想到那种极其干净的,稚嫩的,叫人只想捧在手里小心呵护的一类东西。那时,校园里比她漂亮的脸蛋大有人在,可像她那般“动人”的却没有。后来我读《浮生六记》,看到芸娘形容女子的漂亮须是“美而有韵”者,我就想起她来。那个“韵”,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好像一个人被一种光照着,那光是银白色的,一点儿也不强,可是从不消失,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罩住。因此,即使她走到你跟前来,也能让你觉得影影绰绰的。那种轻灵袅娜的朦胧感,便是“韵”吧。

她的追求者非常之多,校内的,还有校外的,但她都不答理。她也和“大洋马”一样,得空就来和我们美术系的女生腻在一起。她不讲笑话,听我们讲,乖乖地在一边坐着,真看不出她是音乐系的头块牌子,也看不出是“君子好逑”的中心人物。她只说过一次笑话,那是校外有个空军飞行员来向她求爱,她问我们:“飞行员是什么?不就是跟个开汽车的一样?”她那样单纯却又无意中达到深刻的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她唱歌,和她的人一样,声音是纯银的颜色。

另一个女生,长得很奇特,她是娃娃般的圆脸,小鼻子小嘴。原是好好儿的,可是她好像一个玩具娃娃不小心被掉在地上,然后又被人踏了一脚,而那一脚正踏在脸上,使得脸的正中凹下去一块。她就是那个被人踏过一脚的娃娃。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对自己的相貌不可救药地计较,敏感,那张被踏过的娃娃脸若长在我身上,多半能要了我的命。可她却是喜眉喜眼的,热情,爱笑,笑得很响。我们说前面那个女生的声音是银色的,那么这一个的声音就是金色的——明亮,耀眼。因此声乐的最高分老是在这一金一银之间摇摆。

可是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总要定出个第一来了,他们音乐系上下都很紧张,那一金一银就更不必说了。连我们美术系也跟着紧张,天天去打探消息。最后,结果出来了,那个金嗓子得第一。

有一天走在路上,我和“金嗓子”迎面相遇。我对她说,祝贺你啊。她笑嘻嘻地拉住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得第一吗?”不等我开口,她急忙就说, “我信了主了。因此我在唱歌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荣耀主。”我惊异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在我面前明亮起来,那样一张在正中被踏过一脚的脸也被一种光照耀着了,让她激动,美丽。她眼睛都湿润了:“是的,荣耀主!只是荣耀主!我的名次,我的自己全是不足道的,荣耀归于我主耶稣!我的歌全是献给主的!”

这样一次邂逅,这样一段对话就那么清晰永久地刻在我的心版上了。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加入任何宗教,但是我准准地知道,即使我们只是肉身凡胎,但有那么一种境界,可以提升人,解放人,升华人,那就是:忘我。

当年我们那些女孩子们在一起,成天都干什么了?虽然我们和音乐系的同学如此水乳交融,但我们从不向她们讨教任何音乐的知识,就像她们也从不来向我们讨教美术的知识一样,我们就是那样活着,应付着各自需要完成的功课,然后,切肤地感到自己的和别人的喜怒哀乐。就是这样一些东西,而不是概念里的音乐、美术,在悄悄地熏陶着,启迪着我们的人生。

我后来于欣赏音乐略有概念,得益于去北京读研究生后偶然听来的几堂音乐欣赏课。那时我就读的地方叫中国艺术研究院,其中设有美术,音乐,舞蹈,戏剧,电影等门类的研究,同学都已经是各科中的专家,随便就能给人提供很多专业知识。于是音乐研究所的一个同学,给我们开了一堂音乐欣赏课。

那个同学是天津人,道地的一张“卫嘴子”,特别能说,亦是性情中人,因此他给的音乐欣赏是带着很多个人情绪和感情的。他给我们讲柴可夫斯基,说到他的第六交响曲里面的一段行板,便回忆说,他当时在乡下,生活单调苦闷,是老柴的音乐安慰了他,特别是柴六中那段如歌的行板,在那样荒凉无望的日子里,“象一股暖流在心上淌过去”。

音乐究竟是什么呢,是一只手吧?是可以伸过来,抚摸人内心的一只温暖的手吧。

此后,我也体验过那样的“暖流”。那时我们在北京常去听音乐会,印象里有两个人的音乐构成了抚摸内心的“手”。一个是伯恩斯坦的钢琴,一个是傅聪的钢琴,这两个人演奏的乐符一响起来,好像箭簇,直直地射进人的心里。于是,一个人活象被魔法镇住了,不能动弹,然后听任他们的音乐没头没脑地把自己完全淹没,融化。那些次一等的音乐家做不到这样,他们的乐曲就是无法走进人的心里,它们滑溜溜地从耳朵里一窜而过,离心还隔着好远呢。

所谓大师,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就是那些能很快找到通向人内心道路的人?

也许就是受了那几堂音乐欣赏课的影响,我一直比较喜欢俄国的音乐家,比如我喜欢俄国的拉赫玛尼诺夫远超过喜欢莫扎特。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沉重,悲哀,如泣如诉,我一听,一个人马上就被他带走了,走到一种悲伧的,哀怨的,无奈的境界里。在那种境界里,我看见了什么叫人生,那么凄美,又那么绝望,叫人感动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有的利益计较,荣辱兴衰在那种境界里,变成了微尘,变成了轻烟,变成了委琐和屑小。

就是这样,我喜欢上了一切悲凉的音乐。其实我不是个哀伤的人,也没有过哀伤的生活,可是哀伤的音乐让我由衷觉得,哀伤比快乐深刻,它能够表达人生中那种与生俱来,天老地荒的无奈。那好像是我们所有人生的主旋律,即使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也不能例外。

我曾写过一个叫《戈登医生》的爱情故事,写的时候,我一直不停地放二胡演奏家余晓光演奏的喜多朗的宇宙音乐。那音乐哀婉到无可形容,中国的二胡表达哀婉真是无可匹敌,象一条线,象一注水,细长蜿蜒,不绝如缕……那是究竟说什么呢,那就是诉说我们人生天高地厚的无奈吧!我一边听,一边慢慢地营造出一个绝顶无奈的爱情故事,把自己写得泪水涟涟的,后来也把读者哄得泪水涟涟的。我究竟是写了小说,还是写了音乐呢?我实在是把那个故事当一首哀曲去写的。

我渐渐知道,人生如歌,音乐从来也没有在我们身外,它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不,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曲调悠扬,如泣如诉地奏响了。于是对于我,音乐和美术一样,便是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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