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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涌动、思想突围的70年代——阅读《七十年代》

发布: 2010-5-27 18:50 | 作者: 辛泊平



       作为70年代的生人,对那段岁月却是模糊的。印象中的70年代是家家都有的毛主席像,是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像章,是少数干部家庭有的让小孩子害怕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画像,是每天早晨和中午雷打不动的《东方红》乐曲,是生产队的牲口圈以及性情各异的牲口,是大人们集体出工的整齐划一,是夏天打麦场上火热的劳作,是打麦场边上放了叫不上名字的药但喝起来舌头发凉的井水,是露天电影,是传看的小人书(当时最喜欢的当属描写那些小英雄的),是报纸课本上都有的毛主席语录,是小孩子过年才有的绿色上衣,是男孩子推着满街跑的铁环。除此以外,70年代的风云变幻,思想涌动,都来自纸上,没有切身的体验。

       对于70年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了解,主要还是来自后来的课堂和自身的阅读。所以,对于我出生的年代,我常常怅然若失。一方面,为那个模糊的印象而遗憾,一方面对所有关于70年代的回忆又有无法言说的亲切和抹不去的怀疑。我不止一次听我乡下的父辈回忆那段岁月。在他们的回忆中,鲜少后来在书本中读到的那种脱胎换骨的疼痛,更多的是对那时公正、廉洁的干部作风和集体激情的回忆。在那种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所有的运动都带了理想的色彩,所有的劳作都有了奉献的快乐。我经常恍然不解地问,在那个吃不饱、穿不好,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的年代,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快乐。答案是漫不经心的——因为那时没有腐败,没有黑社会,没有上不起学,没有看病难,没有现在的贫富差距,没有现在比比皆是的不公平。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想,在乡间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却又着扎实的民众心理。说实话,因为没有切身的生活体验,面对这样的叙述,我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是根据那些知识分子们的控诉极权的文字而反驳,还是相信这些底层的人们对自我的粗糙回忆,成为一个内心的纠葛。所以,面对70年代,我只有睁开自己的眼睛读,打开自己的耳朵听,嘴巴,却让它识趣地沉默。

       然而,当我打开一篇篇以历史的面目出现的印刷体文本,却发现历史总是以游戏的姿态出现在不同的语境下。在课本上我们读所谓的正史,民族家国的命运,群体的风云,尽在其中;在私人空间,我们读所谓的野史,家国的兴亡,个人的浮沉,历历在目。然而,立场不同,心态各异,对同一事件便有了千差万别的记录。比如那个毛泽东对鲁迅活着会怎样的著名回答,就我狭窄的阅读视野,即见到过若干版本,时间一样,但转述的内容和心态却相去千里。所有的转述者都可以列举相关的证明,都可以指出对方的疏漏,都以历史的姿态在复述历史,而历史却在这形形色色的复述中变得暧昧异常。许多时候,当我们重新打量自以为熟悉的历史时,却发现我们上当了,有多少曾经的义正词严背后却是见不得人的阴谋,有多少昔日的光荣到头来原来是泡沫。你来我往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水袖乱舞,阴风习习,而原本有血有肉的个人却变成了历史边角上的冰冷的数字。历史是个性生命的最无耻的坟墓。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适如是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是的,这让我们怀疑那些言之确凿的白纸黑字,但是,这种怀疑也让我们走近了心智的成熟。所以,面对所有以历史面目出现的文本及声音,我都怀有足够的审慎。我愿意把不同的叙述放在一块阅读,以期发现历史缝隙里不经意间露出的点滴真实。

       北岛和李陀主编的《70年代》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的阅读视野。没有理由的理由,身为被称为70后的一代,我应该阅读我们诞生的年代,了解一点那个时代的人和事,了解一点我们孕育我们的文化土壤,就是这么简单。当然,依然是参考的态度,并没有把它当作70年代印象的惟一法典。让我释然的是,主编之一的李陀对这本书的定位和认识一下子打破了我先前阅读的拘谨。他说“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参与本书写作的作者,主要都来自知识界和文化界,这一方面是由于一本书需要一个立意,一个主题,但另一面,也可以说是有些不得已。这个不得已使本书有着难以避免的严重的缺陷。既然编辑此书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那么,有能力也有权利参与这记忆的决不应该只限于那些拥有发言权的社会阶层,‘昨天’不能为哪一个群体独占。在‘昨天’成长和生活过的千千万万,里面既有文化人和知识分子,还有广大的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者,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拿起笔来写作,让昨天在记忆里复活,让今天和昨天对话。若果我们能这样多,相信在文字中呈现的思想和画面很可能和本书十分不同,也许那是一个很不同的‘七十年代’,也许他们的历史记忆使我们对昨天有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这是一种超越自身阶层局限的眼界和胸怀,让人心生敬意。因为,我读过太多的从自身的伤口出发的控诉,那种唯我的腔调是那样的肯定,在只有自我没有旁人的伤口展示中,是从一个唯一到另一个唯一,从一种伤害到另一种伤害,从一种掩盖到另一种掩盖,太多的是有意掩饰或美化事件因果关系的顾影自怜,那种强化自我价值的态度,从客观中把复杂的历史从一个极端人为地拉到了另一个极端。历史应该是广阔的、立体的,它不应该只有一种情感和色彩。这应该是常识。而李陀们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承认一个群体对历史回忆的缺憾,这是一种审慎的态度,是对历史真正的尊重。

       让人欣慰的是,这种历史的态度,并非说说而已。在本书中,我读到了高默波从农民的立场反思的文字——“巴金的《随想录》中曾说,他一听到样板戏就心惊肉跳,成为一种典型的记忆创伤。可是我的记忆恰恰相反,它是我在农村中最好的记忆之一。”作者忠实于自己的记忆,没有因为这种经验的逆时而遮掩,客观上让我们了解了“占有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村人没有记忆,也没有历史”的“被遗忘的存在”。同样,在蔡翔和阎连科的笔下,同样也描写了那个时代农民的苦难,和后来文革控诉的主角们相比,那些农民的苦难是没有声音的,但它却是沉重的,真实的,乡村“只是革命兴起时的必然牺牲和最终成就革命的辽阔地缘”(阎连科)。在阿坚的笔下,我们还读到了那些所谓的“五四英雄”并非都是自觉的反抗者,而是“大部分人的表情是喜悦大雨哀伤、活泼大雨严肃——不怎么像悼念周总理更似过节”的记忆。在阅读了以揭露和控诉为主的文革回忆文章之后,这样的文字是触目惊心的。因为,它让我们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不经意地掀开了帷幔的一角,裸露出历史另一个坚硬的维度。

       在整体上,这些昔日的红卫兵、上山下乡的知青或“反革命”,当下的文化旗手或文坛大佬,没有拨乱反正之后被平反的那些老人那样激愤,而是相当平和与冷静,不论是回忆当时被压抑的荷尔蒙,还是被压抑的阅读期待,不论是夸张的政治抱负,还是被扭曲的情感诉求,都没有那种苦大仇深的咬牙切齿,没有否定一切的政治控诉和道德审判。似乎是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和灵魂的反思,这些带着旧照片一样体温的文字变得异常舒缓和沉静。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让人如醉如痴,恍如隔世。在这里,我们既可以读到北岛、阿坚、张郎郎等人笔下的政治严酷,也可以读到韩少功、李大兴等人相对“自由”的精神空间,既有如翟永明等人关于性别觉醒的回忆,也有北岛、严力等人萌动的地下思想突围。可以说,在回忆中,这些人是矛盾的,一方面,那段岁月虽然埋葬了他们的个性,却也见证了他们涌动的峥嵘青春。青春无悔,永远只是唱唱而已,当我们读到那些因为一首诗、一本书、一幅画而绷紧的神经、近距离呼吸那弥漫于身体内外的紧张空气时,我们再没有那种闲适的心情,更多的是感慨与暗自庆幸,为作者们的有惊无险,也为我辈无聊的自由。也许这就是时间。除去这种物是人非的感叹,我在那些舒缓轻松的叙述中,还隐隐感到了一点点骄傲,那种有经历的漫不经心,那种叙说疼痛的淡然,足以支持一个强健的人格。以信仰缺失的当下为参照,我们在生存与精神的双重苦难中却发现了昔日日后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回想如火如荼的80年代,回想那时爆炸式的思想启蒙和思潮涌动,我们终于找到了清晰的土壤。那就是,那一代人上下求索的精神和他们以青春为代价的历险。

       无论如何,打开尘封的记忆总是悲喜交集的。“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毛泽东是深谙历史的诗人。他从历史中获得了太多的智慧,也获取了太多的帝王之术。一代人的命运,只跟着一个人的头脑翻转,这是历史的非正常时刻。然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即使是疼痛,那也是一代人独特的疼痛;即使是破碎的记忆,那也是一代人独特的记忆。它不可复制,也不可重来。后人只能从读到的只言片语中尝试着感受那种感受,思索着那种思索,如此而已。所以,当我读到从死刑号里劫后余生的张郎郎“七十年代,是我生命宁静的地平线”那样平和的句子时,我眼睛潮湿,为那一代人的多舛命运,为那一代人不屈的求索,为那一代人未曾弯下的脊梁,为一代人博大的胸襟。2010-3-31夜 4月7日改
       
       (《七十年代》,北岛、李陀主编,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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