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听说，成都有个“浓园”。
这年头，叫“园”，叫“苑”的地方海了去了，可(听说)“浓园”是一个真正的园子，树木参天，即使一时还未长到“参天”，但起码是“掩隐”--绿色植被多于建筑。这在现今的大城市里就是个难得的好去处了，所以浓园等于是一个乐园，而这个乐园是给艺术家建立的。
一个城市有美丽的园子，园子里居住游走着艺术家，叫人听着就美死了。我简直是心向往之，但至今无缘得见。虽未某面，约稿却要找了来。我作难道：见也没有见过，怎么写呢?编辑就说，写写你来自美国的观感也成啊。大概也真是只能写写由浓园而勾起的“美国观感”了。
这几年我在美国中国两边游走，最鲜明的观感是：中国艺术家们赶上好年景了，市场那么好，创作的热情那么高，社会那么抬举宠爱。这么好的命，究竟是哪一世里修到的?在我们成长的那个年头，艺术家即使不是该死，也是该打，打伤打残了也是活该--谁叫你胆敢做艺术家啦!因此中国艺术家最羡慕美国艺术家了，因为他们自由，他们自在，想干嘛干嘛，社会给他们留了很大的空间。这个情形持续了很多年。
可是近几年，情况大变。去年我有机会带了一群美国艺术家到北京宋庄办展览。宋庄很牛，一点也不抬举美国人，给了美国艺术家一个边角上的，不起眼的展览馆，可是美国艺术家进去一看，就已经满意死了，说“哇!好漂亮的空间!”再后来，那群美国人在宋庄看到林立于各处宽敞的画室，艺术家庄园似的私邸，吓得舌头吐出来，半天收不回去……
如今在中国，艺术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地带，整个情形很像“大跃进”。根据不严谨统计，当年跑到纽约去混的中国艺术家几乎已经走空了，全回了国。在欧洲的中国艺术家也是，我认识的几个，个个在北京。我曾问过他们，欧洲怎么样?难道巴黎那种地方都留不住你们吗?他们回答说：还是北京热闹。
热闹的已经不是北京了，而是全国，每个城市都在从事建设“艺术园区”，打造艺术品牌，艺术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竟获得了一种“全民性”，这是历朝历代没有看见过的事。乐观的人说，这是文化发达的表现，悲观的人说，艺术成为产业，堕落了。
咱们不必理会这些说法，盖了园子，艺术家们就只管住着，落得快活。只是再回到“美国观感”上来说，有一点小小的疙瘩在这里：当艺术家们被供养在一个绿树掩隐的园子里时，跟喧嚣尘上的社会草根人生距离有多远?美国艺术家没有这么好的命，他们有自由不假(现在中国艺术家也很有自由了)，但美国社会从来没有特别优待过他们，只有一次，那是发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期，艺术家快要饿死了，政府出面救助过他们一回，给艺术家发放生活费。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由他们去自生自灭。实际上在美国，社会从来就很“挤兑”艺术家，绝不因为他们沾带了“艺术”两个字，就会对他们另眼相待。正因为此，艺术家们因此也“挤兑”着社会，凡有任何问题、龌鹾，无耻，不平他们就一定挑出来，张世人眼目。因此在美国社会，艺术已不是一个创造美的地盘，而成为社会的排污系统。如今在美国，没有“美术”(FINE ART)--美的艺术--这个词了，他们把“美”(FINE) 这个字去掉了，留下的只是“艺术”(ART)一词。美不再是艺术要操心的事，(有的是各种设计专业去做) 艺术要操心些别的，更严肃，更要紧的，甚至是更不痛快，乃至是更痛苦的事。因为人类需要往前走，需要面对由人性弱点带来的大量问题，艺术若避而不见，而只管美啊，抒情啊，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当今美国艺术选择了这么做，一方面是想让自己在社会进步的比重中占的份量大一些，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为自保。因为，艺术和社会，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艺术家们知道，只有让社会变得乾净些，合理些，才能有艺术存活的空间，如果社会坏掉了，艺术也会跟着完蛋!
浓园的艺术家们，有资格住得进去，大抵都是社会的精英吧，一定都聪明有头脑，知道这个厉害。因此在绿树掩隐的舒服环境中，照样可以不忘民间疾苦，为社会排污。凭什么我们可以说，这两者是不能结合在一起呢?凭什么美国人不能，中国人也不能呢?不是有个流行说法“中国可以说不”嘛。
最后还有一点“美国观感”是，我问来约稿的年轻编辑们，你们身在浓园，为什么自己不去写，你们在现场的感觉才是活生生的，倒要我这个隔了老远的人来胡扯。他们说：啊呀，不行，我们没有份量，压不住的。我想，这事也跟美国不同。在美国，若是几个小年轻来经管一个杂志，他们肯定高兴坏了，最先做的举动就是把老一辈人踢开，他们自己去大写特写--这是美国做法。
希望自己这两点“美国观感”没有得罪浓园的艺术家和年轻编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