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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

发布: 2010-1-22 22:16 | 作者: 扬遥



       1532年,二十刚出头的阿累从一个叫伊讷的小镇出发到巴黎去,他准备了好长时间,对巴黎还是一片模糊。

       沿着官道往前走,开始偶尔能见到几个行人,后来行人少了,只有一些鸟从他头顶飞过,投向西天汹涌的火烧云去。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屋,木头、土块和石头都是黑的,远远望去好像还在冒烟。有的村子在远处看见有人,进了村子连个影子都没有,连人的气息也没有。一些老鼠在废墟中间跑出来跑进去,见了人也不躲。早 晨和晚上一样孤独,阿累不知道巴黎还有多远。

       他带的粮食已经发绿,散发出臭哄哄的味道。阿累觉得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白天和黑夜都异常漫长。不知道是第几天,下了一场雨。雨势很急,阿累没有来的及躲藏大雨便包围了他。他什么也看不到,像走在河流中,每一步都逆流而上,脚下的泥地都变成泥浆,到处是混浊的水洼,阿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大 雨。但雨终于停了。天又开始亮起来。太阳好像赶场似的出来一下,便消失在地平线后。天空中残留的云像野兽一样互相追赶着撕杀,到了天边被汹汹的大火吞没 了。阿累不想再走了,找块大石头坐下,石头的水迹还没有干,阿累发觉它的样子像一个侧身躺着的裸体女人。阿累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晾在大石头上,自己躺在那 个女人身上。大石头很凉,但阿累很快就睡着了。阿累醒来的时候,太阳又挂在天上,大石头和阿累的衣服都干了,那个女人不见了。阿累穿好衣服,发觉地上长出 许多嫩绿的草芽,那些树的枝干也变成青色。

       官道上的人渐渐多了。

       阿累到了巴黎。人流马上吞没了他,好像世界上的人都集中到巴黎。华丽的马车、高高尖尖的屋顶、撑着很大裙子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女人、戴礼帽拄拐杖的男 人、食物的香味、热气腾腾的吆喝声,巴黎像一个万花筒。阿累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气还没有出完,一大队士兵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势走过来,刺刀闪着雪亮的光。 人群乱了。阿累不由自主跑了起来,他看到街边挂着胶皮轮胎的铺子和挂着洗脸盆的铺子,没有来得及斟酌,他的脚带着他进了挂着脸盆的铺子。他看到一群脸膛黑 乎乎的男人一排坐在一个长长的椅子上,一个人手里拿着剃刀在另一个人脑袋上挥舞。

       “剃头还是疗伤?”那个拿剃刀的人问他?”

       阿累慌乱地唔了一声,马上又摆手。拿剃刀的人看他,一排在椅子上坐的人们也都扭过头来看他。阿累低下头,他听到拿剃刀的人鼻子长长吸了一口气,他的鼻 子也不由自主跟着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像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抬起头来,屋子里的人都在看他,阿累的脸红了。

       “倒水去吧?”拿剃刀的人说了一句话。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阿累,可阿累觉得就是在和自己说。他嗯了一声,眼睛朝四周张望,看到屋角有一桶泛着白沫子的脏水。他提起水慌乱出了门,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听到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阿累成了这个门口挂着三个脸盆的剃头铺的学徒。每天他升炉子,热水,屋子打扫干净,把锋利的剃刀再磨一便,然后和师傅等客人来。师傅动手的时候,他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揣摩,帮着把客人的头发弄湿,用冒着热气的毛巾捂在上面,打肥皂。头发剃好之后,阿累把客人的头洗干净。他摸着光溜溜、绵乎乎的头,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闲暇时候,他倚在门口,观察各种各样人的头颅,想象剃刀奔走在它们上面时痛快的感觉,手就觉得痒痒。师傅买菜,喜欢买一些上面有毛毛刺刺的,总是要求阿累用剃刀先把上面的毛毛刺刺弄干净,还不准把菜损害。阿累知道师傅是在培养自己的基本功,他做起来总是认认真真。晚上,师傅回家,阿累留下来照看店铺,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剃自己身上的毛,后来,就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脸,再后来,对着镜子给自己剃头。他的手艺并不娴熟,常把自己头上弄得左一道伤 口,右一道伤口。师傅见了不说什么,总是用一种药水给他洗洗,然后涂点药膏。

       不久,阿累知道剃头铺不光是剃头,而且做外科手术。一次,一位士兵被抬了进来,嗬嗬大叫,满脸汗水。抬着他的人都说,快点、快点。师傅让阿累快去滚一 勺油,他用劲磨刀子。油滚好后,伤兵被绑在椅子上,师傅嗤一下滑烂中了子弹那条大腿的裤子,用热毛巾仔细擦擦周围,又用剃刀把腿上的毛刮干净,然后叫阿累把油拿过来,嘱咐把士兵按好,滚油倒在士兵的伤口,发出一声暴响,然后冒起一股青烟。阿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皮肉烧焦的味儿让他呕吐。接下来,师傅把伤口 划开,找到子弹,弄出来,用大针把伤口缝好,抹上给他常抹的那种药膏。师傅的动作麻利而干脆,做这些像剃一颗头。伤兵走了之后,让阿累收拾东西。剃头铺里 那种皮肉的焦味儿似乎一直还在,挥发不去。过了好多天,阿累还能闻到这种气味。

       师傅让阿累帮忙,剃客人脸颊上的胡子和脖颈上的毛。阿累拿起剃头刀,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操作,心发慌,手却稳稳的,眼睛也盯的准准的。师傅说:“不要小看这些平滑的地方,有的人脸上有粉刺,有的人脖子上有疖子,一不小心弄破,客人会痛,就不高兴。”阿累小心翼翼,他觉得这好像自己来巴黎,走上官道了。

       阿累剃的第一个头,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长的缅腼腆腆,有一双羞怯的眼睛,像随时会飞走的一只蝴蝶。阿累帮他洗好头,他坐椅子上 后,师傅说:“阿累,你来吧。”阿累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尽管他盼这一天很久了。他不由自主说:“我?”师傅微笑着点了点头。客人的眼睛眨了一下,也满是疑 问,仿佛那只蝴蝶马上要飞走。阿累大声“嗨”了一声,赶忙用手按住青年,怕他拒绝。他有些紧张,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他想他或许会出点小差错,但一定要完 成。有些老顾客进来开玩笑说:“阿累师傅亲自上手了?”师傅笑眯眯的。阿累心理踏实了许多。头顶上剩下一点头发的时候,阿累舍不得下手了,但他还是狠了很 心,把这点头发剃完。这颗头剃了好长时间了,比师傅慢许多。青年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但阿累能感觉到青年的头皮一紧一紧的,还是有些紧张,不像那些老顾客在师傅手里,惬意地能睡着。现在,阿累望着这颗光光的头颅,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它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点差错。阿累又用剃刀把青年发光的头皮逆刮了一下,头发茬子也没有了。阿累直起腰,拍拍手。师傅正在给另一个顾客剃着,目光里是嘉许的表情。

       从那天开始,阿累开始剃头了。

       十个。

       一百个。

       一千个。

       ……

       阿累没有想到这么神秘的工作自己就学会了,而且干的这么好。但他感觉到的不是巨大的兴奋,而是一种淡淡的惆怅和失望。巴黎的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过 去,冬天已经过去,又一年夏天也来了。可阿累不知道巴黎是什么模样。他每天呆在剃头铺,只看到顾客们的头发和胡子像韭菜一样,剃了一茬又一茬,衣服越来越 厚,后来又越来越薄。每天倒水的时候,他会看到门口挂着的那三只脸盆,这是巴黎剃头铺的标志,兼做外科手术。那三只脸盆不知道挂了多久,拴它们的绳子在阿累手里已经断过一次。那三只脸盆掉在地上惊动了剃头铺的所有顾客,阿累跑出去时,它们还像鱼一样在地上乱蹦,有一只已蹦蹦跳跳滚的很远。阿累打算把他们擦 干净挂起来,可是师傅说:“就那样挂起来吧。”后来,阿累才知道脸盆越旧越烂说明铺子的字号越老。阿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这些脸盆一样,一直悬挂到老。可 是,他看到师傅的腰已经不那么直了。

       期间,也有几次来这儿处理外伤的,但都是小手术,远不及第一次来的惊心动魄。每当想起第一次的外科手术,那种皮肉烧焦的味儿就在阿累鼻腔中出现,浓烈的像正在发生。

       阿累问:“师傅,治枪伤为什么要倒滚油呢?”

       师傅说:“师傅传下来就是这样,好得快吧?”

       阿累不再说话。从敞开的门上望巴黎的天空,窄窄的长长的一条,从窗子上望巴黎的天空,方方正正一块。即使有云飘过,那些云也是长的或方的。阿累响起了 乡下的云,婀娜多姿,千姿百态。现在在乡下,人们赤裸着屁股在河里游泳,树上的知了叫的一声比一声响亮。有时能见到成堆的蛇缠在一起,人们叫“蛇雾”。还 有那些狗,公的和母的交媾在一起,用石头也打不开。

       阿累想家,想的想哭。

       晚上,师傅回去后。阿累关好门,有时想去街上走走。可是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而且师傅说,那些军队在晚上乱抓人,抓到就得上前线。巴黎的流氓、强盗也 多,喜欢晚上出来。阿累一想到这,走几步就返回去了。返回去他经常从镜子里看自己,越看越陌生,越看越遥远。但他还是忍不住和镜子里的人说话,他说那个人 也动嘴,他停那个人也停下,一停下,阿累的泪就莫名其妙地流出来了。

       巴黎是别人的巴黎,可是阿累也要巴黎成为自己的巴黎。他只有拼命剃头。没有头剃的时候,阿累磨刀子、擦椅子,琢磨头和头的差别,头发和头发的不同,胡子的软硬。他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哭。门外就是巴黎,但阿累觉得自己离巴黎就好像他们的村庄离巴黎一样远。

       一天,一个熟悉的顾客进来。师傅忙招呼,顾客说:“让阿累来吧。”师傅点了点头。阿累给顾客剃头的时候,心里禁不住狂喜,他想难道我比师傅都剃的好了?但马上又否定自己,觉得自己大逆不道,还是有几份得意。这个头剃的轻松、利索。剃完之后,师傅端详了一下,说:“好”。阿累心里颤悠了一下,像鼓槌打在心窝上。

       慢慢地,越来越多熟客要求阿累来。师傅总是笑眯眯地点点头,说:“你学成了就可以自己开店了。”阿累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自己离巴黎近了一步。

       阿累剃的更专心了。他剃过的头铮光瓦亮,刮过的胡子干干净净脸上连一根茸毛也没有,让人觉得脸上好像开了一面窗户,亮堂不少,耳朵、鼻孔里也干干净净,走起路来脚步都轻了。阿累细心、又肯琢磨,让人觉得安全放心。

       这时,师傅有时反倒闲了下来,阿累一直忙。闲下来的师傅像一直扎口的气球跑气了,阿累看见师傅眼袋大大的,皮肤松弛下来,胡子、头发从他的毛孔眼里毫不费力地就钻了出来,软软的,像秋后的芦苇一样。而阿累的胡子也唰唰直长,又黑又硬,一天不刮成刺猬了,硬的扎人。阿累和师傅有时自己刮胡子,有时闲下来 互相帮忙刮。一次师傅给阿累刮时,刮着刮着走神了,剃刀架在阿累脖子上不动。阿累吓得也一动不敢动,出了一身冷汗。师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阿累,你 快学好了,快出徒了,可以自立门户了。”阿累说:“我哪里能和师傅比呢?”但心里觉得自己剃头的手艺可能已经超过师傅。从这天开始,阿累知道师傅说的不是 玩笑话,他开始等待那一天到来。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师傅再没有提让阿累另立炉灶的事,只是师傅更闲了,处理外伤的小活儿也让阿累一个人干。闲下来的师傅像一个老人。阿累想,或许等师傅死了之后,把这个铺子给他。阿累这样一想,就看见师傅太年轻。

       有一天,阿累给顾客刮脸的时候,忽然闻到顾客嘴里有一股怪怪的臭味,阿累忍住恶心,刮完这个客人的脸。可是,渐渐地他给顾客刮脸的时候,越来越频繁闻到各种顾客嘴里有臭味,就是那些打扮的整整齐齐很体面的顾客,阿累也觉得身上的味难闻。后来发展到阿累一站到顾客身边,剃头的时候也能闻到这种味道。更让阿累恐惧的是有时他把手一放到顾客头上,就难受,甚至身上起鸡皮疙瘩。阿累有些绝望,他想即使师傅死了把铺子传给自己,像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阿累开始心不在焉,但他努力克制自己。有时,他干脆装病。阿累觉得生龙活虎的自己开始虚弱,开始憔悴,他想人老也许就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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