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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桥(二之二)

发布: 2009-12-17 20:35 | 作者: 陈家麦



       珠珠说
       
       早上,起了浓雾,到了午后才化掉,下午异常闷热,吃晚饭前一阵雨夹冰雹之后,西北风呼呼地来了。
      
       突然寒冷起来,公园里的露天舞场停了,这地方一下子萧条又死静下来,凤凰桥边的那一株株柳绿桃树春天时多么地娇艳,而此番光秃秃的枝桠像失血过多。这些老年散步族只余下四五位还在坚持,领头的老干部竖起衣领子,边走边报告最新国际国内大事,神采像被冻僵了的茄子。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这伙人到了凤凰桥边各自散了。这些“老茄子”呆不住了,怕被冻伤了。
      
       这种鬼天气,我当然也不愿自己是一根冻茄子,何尚不愿是一根热狗,放在暖暖的保温瓶里。继续在自己的领地里,来回走一趟吧,边界,二号桥那边的十来位同行射来凶狠狠的目光,骂街的话像脏水一样泼来。看来今晚的生意很难做,鬼影都难见到,我决定草草收兵,赶快回到保温瓶似的被窝里。
      
       几团黑影将一个走路摇摆的老头围住,接着那老头甩动单桨一样的拐杖,从这群母狼群中突围出来。这次我离边界较远,免得再吃二遍苦。
      
       等到了一号桥边,这位跛脚老头似乎迎头追了上来,身子像被风吹斜了的一株老草。他每晚必到公园,即使刮风下雨也会带上雨具,今晚的他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我折转身向仁凤巷走去,身后传来单桨击地的“扑扑”声,这声音的频率在加快,向我靠近。他是我的一位老熟客。
      
       他跟在我后面,用胳肢窝夹住一柄拐杖,侧身贴着巷道用手扶着墙根一步一步走来。
      
       进了我的房门,我借了半只肩膀给他搭手,他的手劲有点大,我肩头火辣辣生痛,我得忍住,为了这单生意,也是第一笔可能也是今晚的最后一笔。
      
       这老头怕有七十岁了,黑不溜啾的,身体结实,像一盘搁久了的石磨。
      
       他找我要了一杯水,吞下一粒蓝色的药丸,然后滚身到了床上,像死人一样闭上眼,而双手却一刻不闲地在我身上抚来抚去,像一头没了牙的老水牛在草地上来回舔动,从扁瘪的嘴巴中传来一股股潲泔水似的气息。这种气息对我来一点也不新奇,就像老家四处可见的猪棚。
      
       我知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获得一种力量,可能他在慢慢找回丢失了的一把开门钥匙。我给他时间,这位跛脚老人每次多花钱给我补偿时间,他说他不缺钱,他缺快活,顶多能再快活几年。他还修好了我这里屋门锁,那是我不小心忘了带钥匙,正在洗内衣内裤,等到我想起来时,该死的一股风把门关上了,我用一把螺丝刀撬坏了锁,不过我不放在心上,反正还有一道外门。那老头第一回跟我做那事时,被他一双贼眼瞧出来了,他掏出一根掏耳屎一样的钥匙,转动一下门锁,就像骨科医师把病人扭歪的脖子扳正了。他说我锁里的一颗弹子脱了。我问他是……他接了话,说“不是小偷,是修锁王”。他那时的表情露出一股得意劲,跟没吃药丸前完全两样。
      
       在我快要打起瞌睡时,我感到那老牛活泛了起来,他想快活了。这是我要为他也为自己正式启动工作时间。开头就像家里来了客人,需要主人掸掸桌子,扫扫地,拾掇拾掇碗筷,然后期待客人有好胃口。不过,我很害怕这些老人,特别是吃了这种药丸的老人,电视里常报道这些老人玩过了头,一头栽在按摩床上。那跛脚老头说他没事的,只吃一颗,还说别的死老头太贪心了。我知道他吃的是伟哥,听说价钱很贵,看他的样子不在乎这点钱。跟我办事的人员中,有不少老头,我看上了他们不小器。这跛脚老头怪可怜的,说他只一生只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他老婆,可连老婆也先他而去了,现在政策松动了,为了换一种滋味,花这点钱很划算。第一次完事后,跛脚老头说要感谢我,是我让他获得了重生。弄得我也想搞笑,看着他的跛脚,又看看他水土正在流失的秃头,我似乎回到古装戏里,一位弱女向大人作揖告饶:“虽说民女有功受禄,可把全部功劳归于我,民女怕是惊受不起,也得叩谢大人对小女子的抬爱。”跛脚老头像受妃子恩宠似的,抖索起来:“不不不,那你说,要把另外的功劳给谁呢?”仿佛沙漠里奇迹般地长出了一处绿洲,一只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见了,欢快地摇着铃铛奔来。我用手“扯”了下的“驼唇”,说:“你老真有福啊,老骆驼赶上了吃嫩草的好时光哇!”那跛脚老头笑掉只差没接不上最后一口气来。
      
       遇到我,多数老人家从容不迫,他们就像见惯了风月。这位跛脚锁王也一样,他似乎在慢慢地搓着一把钥匙,每个齿眼都需要精雕细镂。我听从他的吩咐,他可能需要从各种角度来打磨钥匙,这么一来,需要耐性十足。“我需要慢慢受用,人总要死的,双眼一闭,什么都化为一股汽,趁没化为汽前,不可把快活一下子用光喽……”我像个边干活边听主人说话的丫环,“嗯啊”地应着。他继续快活着,我没有,也不在乎,只想到这钱给我家生活带来的改变,又转而想着这位在我身上动来动去的老头子,几年后变成一具腐尸,或是化为一蓬烟,我闻到了烧骨头的气味。
      
       大概他看出我有点分神,他的脸皮有点拉紧。我立即投入协作之中,得罪了一位客户,等于砸碎一口饭碗,我需要每天有不同的饭碗,因为这些饭碗不是天天送给我来盛饭的,何况这是一口虽破了角但具有古董价值的瓷花碗。这点我是大大的明白。
      
       这桩活很耗时间,而我又来不得半点急躁,我很累又用心地配合着,表示很投入的样子,用“哼哼”声来驱动他的工作进度,这跟晒谷场上的花脚蚊子声音相像,但要拉高声调,太低了会让客人真把我当成蚊子,反而会起到负面作用;同时晃动我的肢体部位,传出季风摇动果树的景象。这么一来,就有了声音和色彩,那老头的耳目有了鲜亮的画面感,受到视听冲击,内心掀起风暴,他的耐力受到抵消。
      
       最后,锁王用力一搓,这把老钥匙打磨好了。我赞扬这把老钥匙抵得上十把新钥匙,他回谢“受用”,接下来乖乖地多付了三十元钱,还呵呵地笑。
      
       我收起一张“老人头”说,不用找了吧。
      
       那老头说,我不欠别人,别人也休想欠我,这二十元等于搓一把铜钥匙的钱。
      
       我捶他一下:老鬼!
      
       他脸笑成大麻花:下次若是你家的门锁再坏了,找我,免费!
      
       等他一走,我就把被窝底朝天,把红色的床头灯关了,换成日光灯。打开窗,外边一片白花花,亮闪闪,起了霜露。冷风呼呼地进来,快点带走老头留下的酸腐气吧。
      
       我像累倒了的一头牛。刚才被老农民抽着鞭子,耕了好几亩地。我和衣躺下,迷迷糊糊起来。
      
       一觉醒来,有了精神,但身上有点发烧,怕是被寒风吹的,小挂钟的指针快到十点了。窗边的帘子不那么晃动了,对面是邻家窗台,一排盆景里的仙人球上了霜露,越发亮了,霜气像烟一样从刺球中升腾。
      
       我回到床边,嗅嗅被子,总去不掉一股腐臭味儿,我换起新被套,闻了闻,是肥皂香的气味。这时,有个熟客打我手机,说来我这,被我一口回了,说肚子痛。那客人特奇怪的,说我例假刚走了没几天嘛,我说又来了,不正常了,他还在嘀咕,怎么说来说来了呢,我就一把将手机合上了。
      
       我突然想犒劳犒劳自己,每晚像架绞肉机一样转动着,是为钱而转,也为我哥哥娶亲而转,我身上的这架机器不知疲倦,劳苦功高,今晚就让它按我的心思来转吧。
      
       我有了不回家的冲动,而不是一人睡。对,且把这儿当回家,留宿,跟眯眼,不,他叫阿满。
          
       幺娃子说
      
       我那婆娘说是在川福火锅馆上小夜班,那是唬人的,开头老子硬是信了。
      
       到了大热天,这火锅馆那门子的生意,她说有吃炒川菜的,还卖龙虾。老子想了想,也信了。反正她有活儿做,老子也犯不着恁个辛苦。可老子又不是傻儿,婆娘后来隔几天不回家睡,老子起了贼心。
      
       出了那种事,老子晓得她在外头有了人,有了龟儿子嘛,麻上了。本来也没啥,这年头我们男人家找钱好辛苦哦,女人家出来做做这种事,只要想到回屋头,把票子带回来,我们男人家装个睁眼瞎算个啥。没想到,我那婆娘跟那龟儿子生起病来,这病是要命的病,我想那病怕是早传给我了,现在没查出来不等于将来没事。
      
       啥珠珠,那是唬人的,我婆娘叫王三妹,别以为披上狐皮就当我认不出母狼了?听三妹说,她娘生她的时辰是早上,田里长露珠,没想到这花名倒派上用场了,用来勾龟儿子了,嘿,珠珠,跟琼瑶片似的。
      
       婆娘天天换衣裳,抹得香喷喷的,我是老远闻着了。那打工挣来的钱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开头三妹说,我们打工的怕被人瞧不起,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老子想想臭打工的摆啥子谱。我就不跟她摆那龙门阵了,没这闲工夫。小店那一摊子的事都整得我一天到晚脑壳痛,放学时,这帮学生娃来了,老子忙得连拉屎撒尿都在屋头里。
      
       出来干啥?还不是让屋头人有饭吃有钱花?老子早早到水洋打工,管住了自个的嘴巴,能留下几个子儿?跟她结了婚,还是一下子掏空了。还好,老子看准了这块富得流油的宝地,租了间小门面,这地段属于城乡结合部,又是工业区,有点三不管地带。本来嘛,开小店算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一个月能净挣个千儿八百的,比打工稍强点,也不用看老板眼色吧。可你说说,这点钱老子也得出去寻寻开心,我不是猪狗,就是猪狗总有发情期吧,我是个男人,婆娘不在身边,憋得难受了总得找个女人“放放水”。好了,这钱又出去了。老子也不是死脑壳,看好了这所小学堂,进了两台跑马机,没想到这些学生娃粘上了不肯歇。我当然晓得这门道早晚得出事,可赚回了机钱,老子想整大的,又添了一台机,万一给没收了,赚回了本钱就不怕蚀本的了,大不了再添呗!
      
       三妹来了,老子想,这下好了,用不着找野食了。可她总看着跑马机不顺眼,火气大着呢,让我趁早把它扔到江里了,说是害娃儿,害了这些学生娃等于害了自家的娃。老子说,这些哪是自家的娃,你生的?养得起嘛?她眼泪就叭啦啦地掉下来了,还来劝这些学生娃不要玩机子了,害得老子差点捶扁了她。她来了气,让我别碰她。别的事还能受得了,这事啷个扛得了,我的妈呀,老子哄个半天,她就是不理我。正好有个学生娃放了学玩到天黑了也不想回家,结果家长找上来,先把娃儿打了一通,还朝我一顿臭骂,拿砖头砸机子。他没砸,听见屋头“嘭嘭”几声,老子冲到屋角里,是我那婆娘拿了一把榔头砸开跑马机了。这下好了,那家长消气了,可我来气了,夺回榔头要砸我婆娘,她把脑壳递了过来,砸吧,砸死了一了百了。我说,老子真的要砸了。榔头刚要落下,却走偏了。我咋喊起“三妹子”来喽,狗日的,榔头砸在自家脚板上,痛死老子喽——
      
       要说真要砸三妹,我还真舍不得,想当初我相中了她,她没嫌我,她家里人提出要换亲,替她哥换。她硬是没读完高中就过我家门了,说她哥哥的亲事由她妹子来想法子,这账算是她欠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她跟了我,说看上我外出能吃苦挣钱,脑壳活络,可我来这里干了恁个久,她哥哥的亲事还是办不成,这账驴年马月还?
      
       等到娃儿大了,三妹来了。她一来,为跑马机的事闹得我两口子不愉快。现在机子给砸坏了,我折了点血本终算退给卖机子的,还好那机贩子是我同乡,说这机子还俏着呢,幺娃子,这赚钱的买卖不做,你是傻儿啊?
      
       我是傻儿么?我回来跟三妹说。她说,最傻也犯不着害娃儿!我来找份活做吧,免得你又犯傻。我晓道她为哥哥娶亲事,晚上念念叨叨的,跟念老三篇似的,还是记着这笔债,恨不得立马把身子赎了来还。
      
       她这是犯糊涂啊,你看她干的那种事不说,还带了病来,这病要命啊,老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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