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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传》前言

发布: 2009-12-10 21:53 | 作者: 王瑞芸



       我是在杜尚身上花了许多年功夫的人,因以我研究西方艺术史的经验看,杜尚是整个西方艺术史中最精彩的部分。原因非常简单:整个一部西方艺术史,给予我的是知识,而杜尚这个人,给予我的是智慧。智慧当然要比知识更加让人受用,因此我愿意把他琢磨了又琢磨,研究了又研究。这些年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要我一回到他,总是有三伏天吃冷饮的感觉:通体舒泰。我得对大家说实话,一次又一次,这个人能非常有效地让我从一片混乱或郁闷中,提拔出来,变得感觉明澈,头脑清楚。
       
       十几年前,我翻译了《杜尚访谈录》,四年前,我写成了《杜尚传》,但是书成之后,我自己却不满意,尽管已跟出版社签了合同,但被我自己搁置了。我虽然已经把杜尚从生到死82年的生活全部呈现了,但却感到没有把他呈现好。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作为一个艺术史学者,不免要沿着艺术史的轨迹来逐一展现他,谈论他的新观念,分析他影响深远的重要作品。在做完所有这些之后,我始终感到意犹未尽,感到杜尚不应该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因此只能搁置。
      
       而西方人在这一方面做得也不尽人意。说来,西方对于杜尚的研究做得够多,这个研究在杜尚还在世时就开始了(60年代)。从此之后,西方对于杜尚研究是每二十年以几何级数在增长。在60年代有三到四本杜尚研究专著面世;到80年代,关于杜尚的专著已经占据了参考书目的4页;到了2000年时,关于杜尚研究的书单达已17页之多。毫无疑问,这个书目还在继续延长着。就西方艺术界的民意测验看,杜尚至今还是艺术界中最被推崇的人物。
      
       在这样浩繁的研究书籍里,杜尚的方方面面几乎都被研究到了。许多执着的学者上下求索,引经据典,费心搜求他在西方文化中可能有的渊源联系,写成洋洋万言的宏论巨册。可是对于这个艺术家,人们越是深入,越是不能自拔,越是难以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杜尚这个人如此特殊?如此影响深远?诚实的学者只能摇头叹息:杜尚的无形无相早已逃开了西方那张实证主义的密网。
      
       这个情况,一方面是由西方学者的治学方法造成的。有心的读者如果有兴趣,有时间,不妨去翻翻那些西文的杜尚研究专著,他们绝大多数运用的是典型的西方实证主义研究方法:收集、归纳和演绎。他们的研究苦心和勤奋程度叫人肃然起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把杜尚说尽,说透,点到穴位。这里不妨让我们来引用一位和杜尚生前有交往的意大利画家布鲁齐诺的话:
      
       “问题是,所有这些研究材料很难让人满意, 有些让你觉得说得不错,可那是已经被说过了;有些让你觉得,所说的东西都是不可救药地犯傻,而且点不中要害。……杜尚对于我的人生有过非常微妙而特别的影响,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几十年功夫去研究的东西。对我而言,他是一个象导师的角色, 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可以终身受用。我知道,只要看看现在包围了我们的杜尚学,杜尚研究等等,我这样简单化的说法会让人不以为然。杜尚研究现在已经被弄得相当高深了,人们用来研究杜尚的那些术语要弄明白就已经很不容易,它们让你感到你得重新回到学校去学习,先把这些术语弄明白,才能谈到其他。所有这些杜尚研究的复杂化充斥了这个领域,他们宣称,杜尚是非常非常严肃的话题,如果你没有拿到象‘杜尚学’这样的博士学位,最好对此不必置喙。所有这些汗牛充栋的学者研究其实造成了一种混乱, 这样的复杂程度即使是杜尚本人亲到现场也很难挽救。我因此试图让自己保持着只听杜尚本人是怎么说的, 这个方式让人感到非常安慰,……当你读一读他一生做过的事, 他的待人接物的方式,这些倒会帮助你更容易了解他,也更加人性化。……老实说,对于杜尚研究,那些写得叫人呕吐的东西虽不能说都是愚蠢的,而是在于,太多的研究走的是另一条你根本不习惯的思路,是异于我们通常的思考方式的。 他们代表的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信息和解释, 类似于字典给字词定义的那种方式。”【1】
      
       杜尚难以把握的另一方面是,杜尚的存在根本就是个惊人的悖论。他的艺术,正象一位杜尚传记作者马奎斯((Alice Goldfarb Marquis)指出的那样:“最叫人迷惑的引人处是:他作品的重要性不是来自它们的美,却来自否定美;不是来自意义清晰,却来自模陵两可; 不是来自丰饶多产,却来自吝啬少量;不是来自它所充份表达的,而是来自它所不可表达的;不是来自它的明白呈现,而是来自它的费解难测。”【2】 他的为人,则象一位美国画家说的那样,“杜尚非常吸引人,你却不知道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吸引人。”
      
       这两方面显然是说,杜尚不是学术,不是引经据典,不是图像学,不是符号学,杜尚是这一切的反面:一个生动的,完整的,不能被任何概念分割的人,正象杜尚有一次在采访中被人追问,他究竟应该如何给自己以及所做的事情下定义? 杜尚有些生气地回答说:“为什么你们总想着给人们分类呢?我是谁?我知道吗?我是一个人,简单地说是一个呼吸者。”杜尚的遗孀不止一次地说过:对于杜尚人们有一点总没有弄明白,人们往往朝着复杂里去解释他,其实从根本上说他是个非常单纯的人,那才是他生存的方式。尽管他做下的那些东西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意味着非同一般,可这个结果并不是他自己要造成的。
      
       以上所有这些,全都加深了我面临的困难,让我把写成的《杜尚传》一搁就是四年。
      
       最近,我偶然读到梁漱溟谈孔子的文字,他这么说道:
      
       虽然大家都知道孔子的学问很多,许多人称赞孔子博学多能,当然是事实:可是他不一定单是博学多能。他的真正长处不一定在博,在多,假定孔子有一百样才能,一百样学问,那么现有一百个专家亦不能及得孔子么?恐怕孔子有他一个毕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学问,为他种种学问的根本。
      
       孔子的学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从《论语》上找来的结果:孔子所谓学问,是自己的生活.....他一生用力所在,没在旁处,只在他的生活上。我们应当从生活上求孔子的真面目。若对于他的生活,能彻底了解;对于他的面目,自然就认识了……在孔子主要的只有他老老实实的生活,没有别的学问。说他的学问是知识,技能,艺术或其他,都不对的,因为他没想发明许多理论供人听。比较着可以说是哲学,但哲学也仅是他生活中能够的副产物。所以本着哲学的意思去讲孔子,准讲不到孔子的真面目上面去。因为他的道理在他生活上,不了解他的生活,怎能了解他的理呢?【3】
      
       梁漱溟的话,把我点醒了。这就是了,接近杜尚,了解杜尚,仅从艺术去看他,说明他,就太不够了。这里正可以直接借用梁漱溟的思路来说杜尚:杜尚在艺术上贡献卓著,太多的艺术流派可以追溯到他--他开启了动态雕塑,开启了现成品,开启了观念艺术,开启了行为艺术……等等等等。然而,在他开了头的所有方向上,我们现在都可以找到一个比他走得更远,做得更彻底的艺术家。把他们放在一起,难道还及不过杜尚吗?为什么杜尚至今无人及得过呢?那么肯定是因为他有一样是众多艺术家学不到的,不具备的,那是什么呢?那就是他的活法是与众不同的。怎么个与众不同呢?我体会到的是他的超然。通观杜尚的一生,正是超然这一点真正成就了他!他不仅超然于艺术之上,他甚至超然于他的人生之上,这个实在太厉害了!
      
       请读者务必留意我的这个发现:杜尚不是被聪明机巧成就的,不是被旺盛的创造力成就的,更加不是被名利心成就的(那是超然的大敌),他就是被超然成就的。人一旦做到超然,他的能力会非常大,聪明,创造力自动就来了,全不在话下。
      
       看出这一点,一切就理顺了,一切都可以解释了。这就是为什么杜尚那么不拿艺术当个事,花的时间最少(总在下棋),做的作品最少,却做到了一百个艺术家捆在一起都做不到的事:一个人改变了艺术的方向。皆因他站到了在艺术之上,而其他艺术家们,则往往只站在艺术之下、之中,便绝对看不到超然其上者所看到的。如果我们说杜尚这个人尚肯用功,那么,他一生所下的所有功夫,都在维护这个超然,时时小心着不让自己掉入艺术的羁绊中,乃至不让自己落入人生的羁绊中。我们翻开《杜尚访谈录》,满篇都洋溢着这个意思。比如他在访谈的开始就说“我从某个时候起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这样,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通常人生活轻松多了。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4】
      
       “我告诉他们我在纽约1916年的一个故事,当诺德看了《下楼的裸女》之后,打算给我一万美元一年,包下我在一年中做的所有东西。我说,不。那时我并没有钱。我本可以很方便地得到一万美元的,但是,不能,我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怎么躲开这些危险,在1916年时,我29岁了,所以,我已经足够成熟来保护自己了。” 【5】
      
       他要保护自己的什么呢?当然是保护他自己不被名利拽堕下去。杜尚精明透了,他太知道,超然,是胜过一切价值的。一个人到达超然之后,发出的能量是惊人的,他怎么肯会让一万美金的小利去损害它,当然要保护。
      
       顺理成章,这本《杜尚传》的“文眼”就此可以落实了:展示杜尚整个生命过程中的超然,同时也顺带展示出西方艺术史中各种流派,各种大师们的不尽超然而引起的种种麻烦。结果,我们借着杜尚的一生,不仅可以看出,一个生命体若达到超然,竟可以发出那般耀眼的光芒和华彩;还可以顺便看出一部西方现代艺术史的得失和成败。以我个人的研究经验看,杜尚真的是了解整个西方现当代艺术的一把钥匙。深入地了解了他,就能把整个西方现当代艺术看得透透彻彻,还能把一个人的生命价值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一石两鸟的好事。
      
       若这本《杜尚传》达到了这个目的,作者和读者彼此就没有被这个叫杜尚的人浪费了时间。
      
       注释:
      
       1, Gianfranco Baruchello & Henry Martin: "Why Duchamp" ,New York McPherson & Company 1985, p. 126-129
      
       2,Alice Goldfarb Marquis: Marcel Duchamp: Eros, c'est la vie a biography, The Whitston Publishing Company Troy, New York, 1981, p.203
      
       3,梁漱溟著:“孔子真面目将于何求”“孔子学说之重光”,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版《人生的艺术—梁漱溟论述集》,P,204-215
      
       4,【法】卡巴内:《杜尚访谈录》,王瑞芸译, 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P3
      
       5,同上 P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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