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跳桥

发布: 2009-11-19 23:03 | 作者: 万夏




       我为什么手短

       如果全民公投允许重活十年,并任意选择,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在“七十年代”上打勾。从1969年到1979年,一个人从七岁到十七岁,多么快乐啊!没心没肺地玩完了而又不担责任!干了那么多捣蛋的蠢事,在道德上却没有明显的负罪感。不像我们的爷爷那辈子,从二十世纪初到三四十年代,时代混乱而变迁巨大,因此命运难以定夺,有人穿起了草鞋爬过了雪山草地,有人穿了皮鞋留在了城里,我那爷爷左右为难,留在了湖南衡阳的乡下继续教私塾,最后抱憾终生。我父亲那辈因为自己选择了,穿了布鞋,两兄弟16岁那年离家朝北远走,先加入国军,在两党的大决战前夕选择了共军,一路往南打下来,解放了西南。这一变换的选择,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付出了超乎他们想象的沉重代价,然后抱病猝死了。当然,我们也不像哥哥姐姐那帮,一腔热血洒向了文革,贞洁献给了知青,最后当了工人或嫁给了农民。

       1960~1961年的大饥荒饿死很多人后,我才姗姗来迟。我是家里的老五,也是幺儿(1980年代任中国幺儿协会会长),我哥哥姐姐都很惨,靠我最近的哥哥万里1960年生,出生时只有三斤多,脑袋上居然没有一根头发,抱在手里,红扯扯的没有肉,像只刚剥了皮的兔子。睡了一个多月的保温箱后,样子还是像个外星人。那些天妈妈吃了一些胡萝卜和十个臭了的鸡蛋,这还是单位发给的仅有的营养品。相当不错了,要知道当时还有多少人在啃树皮、吞观音土、吃死人肉啊!

       我闪过了这致命的一刀。1962年夏天,我胖乎乎地生出来了。妈妈没有多少奶,那时住在重庆的石板坡,离重庆市看守所只隔几个门牌号(28年后又重归故里)。单位隔壁有个卖花生浆的铺子,家里每天都要打几缸子,几乎没有其他东西可吃。我被这营养品灌得又白又胖。

       直到长大后才发现自己有很多天生的毛病,可能是那时吃花生浆吃出的问题。比如有早起症(早7点前起床就头晕、拉肚子)、东方午休麻痹症(典型的民族临床症状,那时也是国家型疾病,八亿人民都是病友。主要源于营养不良)、晕书症(读书时想打瞌睡)、多动症。这些毛病变本加厉,以至祸延至今,我坚持认为是出生时营养过剩而消化不良的原因而肥胖,上帝给予了补偿性惩罚。但我妈妈很久以前告诉我另一个有关我出生的版本,又使我不得不相信,人的来生前世可能是多方位的。

       1961年下半年,父母发现已怀上了我,决定不要了。因为在一年前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刚刚生下了我哥哥万里,母子的身体都很差。兄弟两人离得太近了。我的生命是个意外,不在受邀迎奉之列。刚开始我妈妈并不知道,我有绿豆那么大的时候,有了端倪。妈妈开始有些发烧,以为是感冒,吃了许多感冒药。过了些日子,又开始胃痛,以为是肠胃炎,又吃了乱七八糟的抗生素消炎药,治不好,还让中医大夫扎了几天银针。后来才发现那就是一个我,在从中作鬼呢!

       我妈妈决定打胎了。先是用三七掺酒打,这是打胎的猛药:用一块三七在一只有烈酒的粗碗里使劲磨擦。一次五钱酒,一天三次,连续三天,让我拖着一具全尸出来。几天过后,见没有动静,又用了一招更狠的,从一个从四川马尔康高原转业的骑兵连长那里要来了一个麝香,闻了一天,还吃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这虎狼药下去,一棒子非打出来不可了。见又没动静,爸爸心生怜悯,说不定是个女儿呢?那时爸爸可能想要一个幺女来给几弟兄压阵。但所有人都劝,吃了这么多药,折腾了这么久,这孩子受了这么多的罪,早已废了,就是能生出来也是个瓜娃子。那时全家人都很紧张,捏了一把冷汗。

       我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知道了为什么只有人类刚出生的时候才是双拳握着,牙关紧咬,眉目深锁,两腿呈骑马状跨着:每个生下来都是一座西藏密宗的忿怒尊。

       这种表情和姿势说明了两样东西:从一个温软的怀抱降临到一个注定要艰辛一生的世界上;另一个则是在降临之前就提前受到了种种磨难和不公平的待遇。我可能属于后者吧。

       反正生下来了,全家人失望又担心,又是一个男的,虽四肢齐全,但不知以后有没有后遗症,脑袋瓜不瓜。我真的应该在大夫倒提双脚打屁股让我哇哇大哭时,大声朗读一首骆耕野的成名诗《我不满》,或出示一本张小波、宋强他们弄的《中国不高兴》。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刚出生时眉头锁得更深,双拳比别人捏的更紧。

       这场意外直接导致的后果是:我的眉头长大后怎么也打不开了,天天皱着,好像有国家大事非考虑不可。从小到大,这眉头给我带来了一系列误解的烦恼。每当别人找我谈话,我这该死的皱得很深的眉头让别人以为我在表达不满、轻蔑和不屑。结果是双方大吵大闹,如果是太太,则非闹得要离婚不可。最后我非要大吼一声“老子天生长的就这样子,妈的,随你便!”

       至于双手,则更是悲惨。可能是紧紧扭住母亲身体不放的原因,把手弄坏了,影响了发育。等长大后才发现,我两支手臂不仅长短不一样,居然还比正常人短了一大截。只要是买了有袖子的衣服,肯定要去裁缝店改短:左手剪2公分,右手剪3.5公分。北京新天地三楼改裁衣裤的店铺里,我成了他们必须认真善待的老顾客。

       这双近乎半残的手,肯定是当时在母亲的肚子里,面对那么多汹涌而来的洪水猛兽,只得死死抓住妈妈的身体,怎么也不能松手。这不是十几年后的跳桥啊,下面有水接住。这是跳崖,只要一松手,死亡翻江倒海而来。

       由于手短,双臂在肩膀下面哈起,走路或说话激动时两手的挥舞动作,朋友们都说像个大猩猩。由于手短,钱、权、女人、事业等大凡人生主旋律的东西都抓不住,绝大部分都流失了。但我在妈妈肚子里学会了真人生的一招,只要抓住了,就打死也不松手。

       一个伟大的时代,给人以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思想、工具和基因。从七岁到十七岁,七十年代给了我决心改变不公平世界而发奋努力的抱负,有了这座城市里史地知识前三名的最好头脑,以及一米七八急躁多毛的体魄里面灼烫而可控的精液。

       回想整个七十年代,她更像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和兄弟,像日夜暗恋又不知其人是谁的情侣。她就在我的三十年前慢慢长大,离我越来越近。就在我纵身跳下大桥的那一刻。

       2009.9.30


55/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