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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故宫看大门

发布: 2009-11-16 17:26 | 作者: 维一



      
       锡庆门垒墙
      
       我是1976年7月18号到故宫警卫队上的头一天班。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而我对那一天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当年7月28号那场惨绝人寰的京津唐大地震。我是从上班的第二天起,就在锡庆门外的那溜排房干了整整十天垒墙的劳动,直到地震发生。这是我顺着地震的日子倒推回去算出来的。
      
       博物院管理部门决定在锡庆门外增设一处岗哨,当然是珍宝馆的缘故。其实略微懂行的人都明白,故宫里头价值连城的宝贝决不仅限于珍宝馆的东西,可故宫自开馆以来几次的盗贼全是瞄准珍宝馆,由此可见当年盗贼的品味很是等而下之。据说,1958年有个盗贼趁着午门前“大跃进”会战的混乱局面溜进故宫,从珍宝馆偷走册封皇后的金册。可他得手之后的销赃手段却是将金册绞断,当作普通的黄金去换钱。结果让人抓住,枪毙了事。
      
       既然在锡庆门设岗,就要有值夜班的警卫睡觉和执勤的屋子。到过故宫的人都知道,去珍宝馆参观要先在锡庆门外的“珍宝馆售票处”买票,然后进皇极门。可里面最先看见的并非珍宝馆,而是设在皇极殿和宁寿宫里的绘画馆。要穿过绘画馆,到了后面的养性殿和乐寿堂那组院落才是珍宝馆的所在。自锡庆门以里,每天晚上闭馆之後都要封门,大锁要贴封条,封条要盖大印。除非十二分的理由,譬如发现有贼人入内盗宝,否则即便是警卫队也不可擅自入内,因此警卫队的岗哨就设在锡庆门的红墙之外。
      
       锡庆门外墙这溜坐东朝西的平房一共五间,珍宝馆的售票处占去了紧北头的两间,其中外屋一间售票,里屋一间有个蜂窝煤的火炉,供售票的两位大姐烧开水沏茶用。那个年月,别的福利谈不上,茶水却是一定要有的喝才成。当然,茶叶自备。
      
       这溜平房的另外三间没人用,正好为警卫队新设岗哨派上用场。但是这三间原先一直荒在那里,与珍宝馆售票处的那两间也没有隔断,于是需要打上一堵墙。我和小刘、小贾到警卫队的头一份任务就是在锡庆门外的平房打隔断墙。
      
       带领我们干活的是一小队的副队长,姓魏,河北深县人,是田队长从故宫窑厂带来的心腹,跟胖子老王一样,家属一直在农村。魏小队长的名字如今忘记了,只记得我在神武门值班的时候,收到过一封寄自河北深县的邮件,收信人是:“北京故宫,警卫队,魏难看同志收”。我和几个同事都不知道警卫队有“魏难看”这么个人,正在踌躇,魏小队长走了过来,问大家扎堆儿在干什么。等我们告诉他原委,他一把扯过信来,揣进衣服兜里兀自走了。后来才知道,魏小队长在老家都不叫他大号,只知道小名叫“寒碜”,可代写书信的先生不会写“寒碜”两个字,就按照“寒碜”的文明说法,将收信人写成“魏难看”。
      
       魏小队长对老家深县的水蜜桃极为自豪,说是等蜜桃熟透了,用个喝汽水的吸管插进去,一嘬就是一口甜甜的蜜桃水。于是我就问他尝过没有,他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我说:“我怎么会吃过?!桃子还没有熟,上边就派人下来,一棵树一棵树,一个桃子一个桃子地登了记,等桃子熟透了,摘下来统统包好,送到大会堂给领导人吃。我要是吃了,那岂不就犯了政治错误。”他说罢撇撇嘴,点点头,嘴里似乎充满了口水,脸上也带着得意的微笑,大概是既得意于家乡的水蜜桃,也得意于自己的政治觉悟。
      
       垒墙的活计,我在云南农场就干过。那里的茅草房是用竹笆支起结构,然后用从麻疯病村买来的茅草排敷顶。外墙要是体面点的,就是用土坯垒墙。好在故宫里头丢弃的废砖有的是,而且都是皇家等级的用料,质量一流,我们也就免去了打土坯一节。加上这排平房颇低,墙不用垒高,垂直吊线也容易找齐。我们三个人当时正年轻,又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几年,这点活计还真不在话下。连从农村出来的,又在故宫窑厂干过苦力的魏小队长看在眼里也暗暗称奇。这还是后来过了快两年,到我报考研究所找田队长批准签字的时候,他才无意中提起这话,说是当初魏小队长为了锡庆门垒的这堵隔断墙,在他面前着实夸奖了我们三个人一番。大概是这个缘故,田队长从那时起就认为我已经和工农群众紧密地相结合了,所以那次我申请上学,他答应得也十分痛快。
      
       隔断墙垒完之后,总还要在外表上抹上砂浆、石灰,再喷上大白才像个样子。另外房顶是纸顶棚,年久失修,已经全部塌了下来,还要重新糊过才能住人。糊顶棚这可是个手艺活,过去没干过的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我们只好请故宫古建队的师傅来传授指点。这些师傅个个都是好把式,解放前大多是杠房的出身,除了抬棺送葬这些大活儿之外,还有一项绝活就是裱糊的手艺。平素给人糊墙糊顶棚,到了有人家出殡,他们还管糊纸人纸马,糊摇钱树聚宝盆。我们一经高人指点,顶棚也就糊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整整干了十天,到了7月28号这天晚上,一场大地震把所有的正常社会生活全都打乱。锡庆门警卫队的驻地倒是赶在地震前改建好了,好在故宫毕竟地基结实,地震过后几乎毫发无损,此后两年多的警卫生活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值班口诀
      
       真正开始锡庆门的站岗巡查之后,小队长给我宣讲了一番警卫队特殊的作息规律:每个岗位都由四个人轮番完成:头一个人头一个岗是晚上六点到九点,然后上床睡觉;第二个人接岗,从九点到午夜十二点。第三个人从十二点到后半夜三点;第四个人从后半夜三点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之后是头一个人起床,从白天早上六点到九点,第二个接班,以此类推。然后头一个人轮完第一天的六小时之后,要接着开始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一班,然后再接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到十二点一班。到这四个轮回都转完了,就歇一天。不过,在上班这四天,每天晚上都要住在故宫里头,没有值班的时候也要“备班”,以应付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只有歇班的那天可以回家过夜。
      
       这个作息安排还确实有点特别,刚一听真记不住,我心里打鼓,怕一时算不过来会误了差事。这份担心我大约都露在了脸上,胖子老王和我熟,就对我说:你甭担心,告诉你一个法子,管保不会弄错。我听了喜出望外,央求他快快告诉我。
      
       老王说,先只要记住夜里的排班就行,白班随着夜班的钟点算。这夜班有个警卫队传下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十二到三,脱了穿;三到六,忒难受”。不等我接他的话茬儿,老王就解释开了:六点到九点这一班最舒服,九点下了岗可以睡一整夜囫囵觉,所以叫“睡一宿”;九点到十二点这一班就差点儿了,得熬到半夜十二点才能睡,所以叫“睡一半儿”;十二点到三点这班,你不能熬到半夜十二点去接班,总得先脱衣服上床睡一会儿吧,可半夜十二点要起来接班,所以还得再穿衣服,就叫“脱了穿”。这都还凑合,顶不济的是三点到六点这一班,人最要紧的就是靠后半夜这几个钟头的觉,所以说是“忒难受”。
      
       听了这番口诀,我茅塞顿开,连忙谢了老王,暗暗将这口诀背诵了数遍。后来我暗忖:莫非原先宫廷里的侍卫也是这般执勤,这口诀难道从他们那里传下来的不成?
      
       许多年以后,我从德国读书归来,王世襄先生介绍我参加了“九三学社”。在第一次的社员聚会上,我碰见故宫的宫廷掌故专家朱家溍先生,说起当年锡庆门的旧事,朱先生说你们警卫队的那排房原先就是清宫里头护军“伊里窝”住的地方。我趁这机会赶紧问朱先生:这“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的口诀会不会是当初清宫里传下来的规矩?朱先生起先还不懂我的意思,后来听明白了就笑了:“先前也听你们警卫队的人私下说过,但这不会是早年间的口诀。”我自己再仔细想想,也觉得不会是帝制时代的古谣,皇上怎么会让奴才这么轻松就拿了俸银?
      
       事到如今,我还能将这个口诀记得一字不差,就是因为那两年不规律的睡眠让我落下了毛病,特别是“十二到三”和“三到六”的煎熬让我至今经常半夜惊醒,好像又回到了在“大内”巡查时“叫起儿”的生活。也是自己有过这种经历的缘故罢,现在每次乘飞机到世界各地去,看见空姐硬打精神、强作欢颜的表情,便使我想到她们要日日忍受时差的折磨,不免油然生出怜香惜玉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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