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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散兵游勇生活

发布: 2009-11-16 17:20 | 作者: 蒋子丹



      
       插班生的快乐记忆
      
       长沙市二中路口分校离市区的确很远,我提着背包和水桶脸盆,挤上长途汽车,颠簸了两个小时,才算到了那个地方。
      
       我把介绍信交给了校办,在操场的树底下等待分班,正赶上课间操时间,好多同学都围过来看,胆大的还东问西问的。当他们听说我是来插班的学生,脸上都露出一种疑惑的神情,我想可能是我的年纪比他们大了两三岁,模样也已经不大像一个学生了。
      
       我在树底下等了又等,直到第三节课下了课,第四节课又上了课,才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从办公室方向朝我走过来。
      
       那个女老师笑盈盈走近,开口叫我,叫的竟是我家人所用的乳名,叫我吃惊不小,定睛一看,原来是九年前跟我同住一院的邻家姑娘林小连。那时我家刚从北京搬到长沙,文联的房子还没修好,就被安排在省人委的宿舍暂住。那是一个闹中取静的院中院,听说解放前是湖南省长何键的公馆,有两栋小楼。当时住着三户人家,除我家和林家之外,还有一位姓王的副省长家。三家人每家都有四五个孩子,冬天堆雪人打雪仗,夏天支着帐子露营,彼此混得挺熟。后来我们家搬离了那里,又兼文革烽烟乍起,各家的父母都逃不出游街挨斗的圈,也就完全断了来往。文革高潮时候,我曾在街上碰到过一次林家妈妈,大热天戴着一顶蓝色工作帽,低着头匆匆而行,我一看原来她被剃了阴阳头,也没敢跟她打招呼。
      
       林小连把我领到她的宿舍,让我先歇着,因为我插班的事老师们需要认真讨论一下,还得等一等。我说,不就是个插班读书的事,有那么复杂吗?林小连告诉我,现在教育部门正在抓教学质量,每个年级都分成高中低三种层次的班,分校的这五个班,十七、十六班是高班,成绩、纪律都是最好的,十五、十四班是中班,情况中等,她教的十三班是鸡毛班,都是些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如果不是这样,她早把我插进她的班上了。见我还没太明白过来,她索性直言相告:因为你在剧团工作了两年,老师们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安心念书,所以各班的班主任都不大想接受你。
      
       这个说法让我大受刺激。想我自上小学以来,从来是班上的学习尖子,今天居然落到一个无人接收的地步。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的“戏子”说,原来社会上对演员的看法都差不多,只不过他把这个让人不快的词说出口了而已。当时我就暗暗下了决心,非得学出个样子给你们看看。
      
       老师们讨论的结果还算好,尖子班的蔡杰老师发了善心,答应先让我插到他的班上,不过也要先试读一个学期再说,假如实在跟不上趟,再作调整。就这样,我委屈地成了一名试读的插班生。三十多年后,早已退休的蔡老师到海南来旅游,闲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一段,师生二人都哈哈大笑。蔡老师回忆说:那会正赶上邓小平重新出山,分管教育口的工作,提出要狠抓在校学生的教育质量,层层都有考核制度。两年之后再次批邓的时候,这些被指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大回潮。我重新回校读高中,正巧赶上了这一波,想来也还算走运。
      
       就这样,我又成了一个在校高中学生,马上投入了紧张的学习。记得当时那一学期已经过去好几周,再有两三周就要段考了,我得一边补旧课,一边上新课。分校对学生管得很严,每天除上正规课时,早有早自习,晚有晚自习,晚自习之后半小时,一拉熄灯铃,教室里就没电照亮了,大伙都得老老实实回寝室睡觉。这就非常限制了我的行动。为了加班补课,我用墨水瓶做了一个小油灯,熄灯后再自学两小时。林小连见我学得辛苦,知道是心理压力所致,就给我支招,叫我别参加迫在眉睫的段考。理由是万一没准备好,仓促上阵,考砸了脸上不好看。这些话又一次刺激了我的自尊心。我向她表示,这次考试我肯定得参加,不光参加,还得考好。我的行动,也许感动了老师们,只要我去求教,都能得到很耐心的帮助,连我每天晚上违反规定,在课室里点灯熬油不按时就寝,都没人来干涉我。
      
       段考成绩公布的时候,我把老师和同学都小小地震了一把。我的数理化语文政治和英语六门平均成绩为97.4分,名列全年级第四名,而十七班全班六十个学生,只有我一个人英语考了100分。蔡杰老师乐得合不拢嘴,马上表态说:试读结束,留在十七班当学习委员。又过两个月,等到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名字在全年级的成绩排行榜上,已经跃居为第一位,并且在以后每次大考小考中,各科平均总成绩都在全年级名列一二名,其中最好成绩为六门功课平均99.5分。
      
       比起在剧团里有些无聊的日子,农村分校的生活既艰苦又充实。优秀学习成绩带给我的成就感,让我沉浸于奋发向上的好感觉里,完全忘记为毕业之后是否要下乡担心。稍微让我感到不适的,是每周一次的劳动日,因为体力关系,也因为不擅长体力劳动,一看到劳动日的标志挂出来,我就本能地发怵。分校的教学楼后边,是一大块红土丘陵地,上面种植着一行行茶树,在整个秋冬季节,我们的劳动就是给这些茶树松土和施肥。到日子不管男女同学,每人一副笨重的木头粪桶,一趟趟把掺了水的猪屎人屎,挑到分管的茶树跟前,再用同样笨重的木头粪勺,一勺勺浇到树根上。这种劳动不光考验我们的体力,也考验着我们的心力,因为我们的劳动几乎完全看不到成果,更不要谈什么收获。
      
       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我们跟前的茶树撑着布满尘土与蛛网的老叶子,在湘北凛冽的风中一天天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劳作。我不止一次对着满山如仿真盆栽般毫无生气的老茶树发愣,不相信它们还有长出新芽的一天。然而就在我的心情渐渐变得与老茶树一样无动于衷的时候,一夜的早春之雨就将整山整垅的新茶叶催将出来,同学们欣喜的惊叫也像夜来新绿落满茶树枝杈。我们摘下一片片新茶,断不曾想到这其实就是的岁月消息。有收获的劳动叫人愉快无比,那天食堂里刚好有豆豉辣椒炒油渣的加菜,弥漫在四处的香气更让饥肠漉漉的人无比愉快。散工之后,我跟一个女同学坐在台阶上比饭量,吃了一份又一份,最后一数饭瓦钵,我身边三两的钵子一共六只,如果食堂没有克扣斤两,那我这一顿足足吃下米饭一斤八两。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信?
      
       天渐渐冷下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带来的一床棉被已经不够了,同学们纷纷打起了合床共被的主意。我也和一个名叫陈昶的女生结成了互助组,将我们的被子一铺一盖,再加上两个人的棉袄,夜里睡觉就踏实多了。当然,这种踏实除了抵御寒冷,另一个原因是可以缓解对“鬼”的恐怖。在我们学校周围的野地里,常常有飘浮不定的小火苗闪烁,有时候,还会有高一声低一声的啼叫声传来。物理老师对我们说:小火苗是磷火,属于自然界的常见现象,啼叫声出自一种鸟类,也不足为怪。但是老乡们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说无论是火光还啼叫,都是“鬼”弄出来的。每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侧耳细听,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一人带头尖叫,全寝室立刻尖叫声一片,直到老师来敲门制止。
      
       转眼间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在嘻嘻哈哈的氛围中,原来以为会让人不堪忍受的分校生活,很愉快也很迅速地成为了记忆。高一学年结束,我们被轮换回城区校本部的时候,我对这个地处偏僻的分校居然有些不舍呢。
      
       我拿着满是高分的成绩单,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向父亲交差,已经接近旧历年关。时逢在北京工作的二哥也回来探亲过年,又有传闻说,父亲的历史问题已经有了结论,恢复党组织生活指日可待,家中的气氛自文革以来从未有过地好,我跟父亲的关系经过前面的起伏跌宕,也前所未有地亲近了。然而,人生无常,生命无常,那时候,我一点不曾想到,这就是我和父亲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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