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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散兵游勇生活

发布: 2009-11-16 17:20 | 作者: 蒋子丹



      
       两年龙套跑来的收获
      
       剧团的学员生活,远没有想象中的好玩。每天除了练功和上课,吃饭睡觉,没有多少可说道的新鲜事。业务课分台词、形体、表演、声乐四个科目,也没有正式的教员,由话剧团的老演员分头授课,所以谈不上有多正规。
      
       我们这批学员一共七人,两女五男,其中我的年龄最大,正好十七岁,最小的男学员刚刚十三。论条件学员各有长短,比如我,因为普通话和语文程度较好的缘故,上台词课就轻松一些,特别是朗诵诗文,常常得到老师表扬。声乐课马马虎虎,老师认为我的嗓子本钱还好,就是太紧,练一练也许还行。可是一到表演课,我就差大了火,做小品从来没有及过格。表演课老师说,你的自我意识太强了,太清醒,所以总是入不了戏,做演员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几句话已说得我满心沮丧,又赶上我进入了青春肥胖期,身体就像正往里吹着气的汽球,呼呼直往横里长,长高的可能性随之锐减,形体课就显出了我的劣势。总体平衡下来,我做演员的前途并不被看好,充其量也就是个跑龙套的条件。
      
       眼看进入了1972年,演艺界已经不再是八个样板戏的天下,各省的剧团纷纷开始创作新剧目,虽然也都是革命斗争题材,人物全按照“三突出”原则来刻画,但舞台上总算有了些新气象。湖南省话剧团也排了一台反映湖南农民运动历史的大戏,起初叫《红旗卷起农奴戟》,后来改名《枫树湾》,几年后还改编为故事片搬上了银幕。
      
       剧团有了演出任务,我们这些学员虽说都只能跑龙套,但总算有了上台的机会。我的角色是一个贴标语的儿童团员,几次上场都是台上人最多的时候,最露脸的一场,不过拿着一卷标语从右边跑到左边,找到景片上的钉子挂上去展展平,再回过头来,跟着大伙儿喊几声“打倒恶霸地主”、“一切权力归农会”,就完事了。因为演的是旧社会农村戏,大伙儿穿的都是破衣烂衫,特别是我们龙套穿的那些个,让我直怀疑是从废品收购站弄来的,穿在身上也没什么可美的。
      
       每天如此,新鲜劲儿一过,我很快对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子心生厌倦。有天表演课,我又被老师恶评了一把,心里对当演员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和兴趣,遂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不期然忽地心生一念:像我这样的条件,当演员肯定只能跑一辈子龙套,不如早做准备,学着当编剧,这样即挽回了父亲的面子,又给自己找了条好退路。这个想法极大地激励了我,也给了我一种学习写作的动力,有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去找团里的编剧们聊天,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我也曾把这个想法透露给父亲,他听了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表示明确的赞同,而是含糊其辞地说,写剧本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后来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根本不希望任何一个子女继承自己的事业,甚至不愿意让我们学文科,以他自己的经历为鉴,他觉得远离意识形态的科技工作,才是孩子们应该奔的方向。文革前我大姐填写高考志愿,父亲非不准她填北大,一定要填清华,结果大姐第一年愣没考上,复读了一年,才按自己的选择,考上了北大东语系。
      
       当演员没劲儿,当编剧没门儿,只好浑浑噩噩在团里混日子。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子的死,唤醒了我对人生与文学最初的思考。
      
       春天的黄昏,霏霏细雨刚刚打住,我在文联宿舍大院门口看见草地上躺着一个女孩。只见她双手握着一根黑色的粗电线,喉咙里发出一串微弱而古怪的声音,随后有些白色泡沫溢出她的嘴角。举目一望,周围没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病,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想到去她家里报信。走到了她家的院门口,大门虚掩着,但我不敢推开它。
      
       那个院子让人害怕,至少让我这个出身是红是黑尚无定论的走资派后代害怕。就在半年前,我们这个文化人聚居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一群军人,他们下车东看西看,指指点点,然后吩咐小楼里的人搬家。两天后,小楼就腾空了,楼外边刷刷竖起三面墙,最大限度包括了周围的空地,墙基修到了正门口的大路上,传达室也被圈了进去,成为小楼的附属用房。白天,我们看见成队的大卡车,把砖头、沙子、水泥、木材,以及果树苗和鸡鸭送到院子里,晚上,可以听见开夜工的大兵们高声吆喝忙碌。若干天的热闹过去后,里边只剩下一片荒无人烟般的清静。听说那里头住的是京城迁来的一个空军中将,因为跟林彪的案子有牵连被贬到了这里,可仍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容分说就占用了这套房子,同时也占用了整个院子唯一可供人们走动的空地,包括孩子们最喜欢的一个小水塘。新漆的灰色大门总是森严地关闭着,偶尔进出的,是买菜的勤务兵或上学放学的孩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和比她略大些的男孩。
      
       我从来不愿靠近那座小院,说不清是出于仇恨还是畏惧,假如不是文革让一切都乱了套,一个将军如何会凭白无故住到我们的宿舍里来,如何可以赶走别人还占去了公用场地?显然全院子的孩子都跟我的想法差不多,大伙儿表示愤慨的办法,是从来不理睬小院里的兄妹俩。女孩常常把大门开上一条缝露出脑袋,羡慕地看着在外边玩耍的邻家小孩,但一遇到这些孩子怨恨的目光,就赶紧把头缩回去。上学放学,她有时跟哥哥作伴,有时就只有她自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摁门铃就成了问题。门铃安得很高,高得让她踮着脚都够不着。有一次,她在门边跳起脚来摁门铃,怎么也摁不响,见我路过,就眼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门铃,我明白她是想求我助一臂之力,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又过了几天,我看见她想出了自力更生的法子,踮起脚再举一根小木棍,将门铃摁响了。我因此对她有了一丝丝好感,她还小,还不懂得动用家庭的显赫凌驾于人,并且还算聪明。
      
       现在这个女孩就躺在我的面前,躺在被雨水浸泡的草地上。我应该去她家里报信。
      
       一推开那扇沉重的灰门,我就开始大叫:有人吗?有人吗?与其说是喊人,不如说是急于表白自己并不想偷偷溜进去干什么。没人应答,一连问了数遍,仍然没人应答。我不得不走进小楼,没敢从正门,而是从旁边的小门走进去。我希望第一个碰见的人,是那个闷声不吭的勤务兵,而不是这座楼房的大小主人。穿过锅炉房、厨房、餐厅,一直走到正楼的楼梯上,我的喊声依然没有唤出任何人来,整座楼如同被肃穆淹死了一样沉寂。我真的害怕起来,慌忙往楼下撤退,我怕楼上突然走出传说中的那个将军,对我大喝一声:你跑进来干什么?
      
       果然,当我刚撤到楼下,楼梯上就有人对我这样毫无礼貌地发问。不过不是上了年纪的将军,而是一个年轻军官。我吓得忙不迭如此这般地对他说了,那人连呼糟糕,趿着鞋就往外蹿。
      
       当我再回到草地上,已经有一圈人围在那儿。一个邻居正在用长竹竿把女孩手里的黑色绳索挑开,还有人在旁边变了声调地大叫:把电闸拉了!把电闸拉了!现场的气氛十二万分紧张。我这才看清女孩手里握的是一条电线,她触电了。
      
       闻讯赶来的军医开始给她做人工呼吸。一下一下地挤压,使她小小的胸膛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肋骨将要断裂。等她脸上的苍白一寸寸被乌青侵染了,嘴角涌出的泡沫渐渐减少直至干涸,满头大汗的医生住了手,表示他已无能为力。接着一辆黑色轿车将女孩载走,人群缓缓散去。大灰门复又关闭了,人们仍然不曾见到传说中的将军,听说他们夫妇正在外地。
      
       肇事电线被高高吊起来,附近拉了绳子以免有人靠近。这条电线的来历有些特别,文革大乱时期,常有人借口抄资产阶级文人的家来院子里打劫,机关运动领导小组就给被劫目标每家装个电铃摁钮,用来告急。电铃装好之后,从未派过用场,电线却还一直牵在那儿。下午电业工人来检修线路,把这条电线拉下来忘了复位。当时整条线路都拉了闸,几个女孩就用它当绳跳。我猜想将军的女儿一定看到其他女孩跳绳了,也想趁着别人都走开的空儿去重复她们的游戏,她不知道电闸已经合上了。
      
       被黑色轿车载走的女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听说这件事差点要了将军的命。不久以后的一个晚上,那个院中之院又有载重卡车驶入驶出,又有大兵们负重的吆喝声传出来。等到早上人们出门路过时,发现平日里紧闭的大灰门彻底敞开着,门口留下许多脚印和车辙。跟搬来的时候一样神秘,将军家又搬走了。
      
       空下来的小楼让邻居们好好参观了一阵子,孩子们欢天喜地重新占领了楼前的空地。令人扫兴的是,那口小小的水塘被填平了,上边种了桔子树和蔬菜,还砌了一溜结实的鸡窝。过了些日子,小楼的院墙和大灰门被拆除了,楼里搬进去好几家普通人家,除原有的正房外,将军家扩建的面包房、锅炉房、警卫员、勤务兵住房,至少可以住上两家。大路中间墙基的疤痕开始还有点碍眼,日久天长,风吹雨打人走车压的,也就完全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家人旋风一样来了,又旋风一样去,渐渐很少再有人提到他们。只有我,一经过那块草地,尤其是小雨淅沥暮色渐浓的时光,就禁不住想起那个躺在草地上的女孩。
      
       一连好多天,女孩的死都占据着我的头脑,挥之不去。凭着我涉事未深的直觉,认为害死她的正是显赫的家势。假如她的家庭不是这样盛气凌人,她也许可以跟别的孩子一块儿跳绳,不必等到其他人散去再独自捡起带电的电线。我就此忽发奇想,要是把这个女孩的事情,写成一个独幕剧剧本,可能会很有意思。春天的黄昏、湿漉漉的草地,还有草地弥漫的某种特别的气息,都随着这个当时太过超前的念头,鼓荡着我的心。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想法跟团里的一个编剧谈了,那人听了哈哈大笑。我被他笑得莫明其妙。等笑够了,他才说:小蒋,你大概还完全不明白剧本的创作规律,这里边必须有革命斗争的精神内涵,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还得有跟英雄对立的反动派,你这里边呢?有什么?谁是英雄,谁对立面?这怎么可以写成剧本呢?我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承认自己对写剧本一窍不通。编剧又给我作了一番革命戏剧“三突出”原则的启蒙,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些啥。
      
       我最初的文学创作冲动,就这样被编剧的一通笑谈给奚落得烟消云散,当编剧的野心也随之云散烟消。我又回到了练功、上课、跑龙套的日子里去。在此期间,剧团的领导班子作了些调整,由单纯以军代表为核心,改为军代表和业务人员相结合的模式。文革前有名望的演员们又有了一席之地,湖南省话剧团名演员叶向云,此时也从下放地调了回来,担任了业务团长。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好消息,飞快地报告了还在家中等待党组织结论的父亲。结果又一次燃起了我父亲把我弄出话剧团的希望,因为在此之前,以他的身份,根本无法跟军代表对话,现在的叶团长怎么着也是文革前的老熟人嘛。于是,父亲开始给叶团长写信,一次次表达他希望我继续回学校读书的愿望。叶团长拿着父亲的信,征求我的意见,说:你父亲认为一个孩子连高中都不能读完,是做父母的失职,这话说得很重哩。我心想,你叶团长就是演员出身,他总不能跟你说一个孩子学生不当当戏子,是做父母的失职吧?我当时已经感到自己当演员当不好,当编剧又当不了,也就动了回校念书的心。
      
       于是,在进了剧团将近两年之后,我拿着一封介绍信走进长沙市教育局,要求回校读高中。那个坐在办公桌后边的中年男人,似乎对我这个奇怪的举动既不理解也不支持。他冷淡地问我:你在剧团玩了两年,还有心思读书吗?这个“玩”字让我听着很刺耳,马上顶了他一句:不是玩了两年,是工作了两年。这种态度显然让对方不快,他歪着头想了一想,给我出了一个难道,说:市里的高中班插不进去了,你要真想读书,只能去二中的路口分校,那儿离长沙市有百多里,你愿意吗?我明知他要为难我,又不愿意求他,就硬着头皮说:去就去。那人说:你还蛮犟哒。我不理他,直直地看着他,等他转开介绍信。那人见我这副模样,也就不再说什么,拿起笔在我的介绍信上批了几个字,又拿起一个红色印章,按了印泥,重重地盖在那行字上。
      
       我的人生道路,从此又一次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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