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发布: 2009-10-08 20:06 | 作者: 洁尘



       游波早上7点被闹钟闹醒。她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明白那个不停地叫着“morning——morning”的小孩的声音来自哪里。小孩的声音是分不清性别的,是小女孩,也可能是小男孩。这个闹钟录的小孩声音有一种幼稚的神经质,让人紧张。游波当初买这个闹钟就是因为这个声音有点怪异,让她一激灵,她想,这比较有利于把她从床上弄起来。每次听到这个闹铃声,游波就会联想到一个头上立着鬏鬏的圆睁眼睛的小孩,不论男女,那鬏鬏是一定有的。

       她伸手按停闹钟,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房间里有点冷。夜里可能下雨了。每年春天成都都是这样,雨总是在夜里下着,润物细无声,到了白天,就是很明媚的太阳天。窗户是关着的,还拉着厚绒窗帘,但那种春天特有的雨后水气还是渗进了房间里。

       她觉得很累很困,仿佛一夜未睡,或者说仿佛刚躺下睡着了一会儿就得起床了。她睡得很浅,一夜都在做梦,梦境很清晰,其中的主要情节都还记得住,连对话都记得。

       其中的一个梦里,游波跟着方舟出差,去的是匈牙利首都阿姆斯特丹。

       在梦里,游波还是有常识的,她提出了疑问,匈牙利首都不是布达佩斯吗?

       方舟说,改了,匈牙利和荷兰去年年底就商量好了,相互把首都的名字改成对方的。今年初这事就定了。就在奥巴马就任的前一天定的。

       这事跟奥巴马有关系?游波问。她两手都拎着行李,很重。方舟两手抄在裤兜里。

       好像没有吧。方舟说。

       那为什么要交换市名呢?

       腻了呗,换个叫法新鲜一下嘛。据原布达佩斯和原阿姆斯特丹的市民调查,两个城市都有超过70%以上的人同意交换市名。当然,两个城市不同意的那一部分市民反应比较激烈,闹了点乱子。但不管怎么说,最后这事还是摆平了,市名也就交换了。但后面的事还很多,字典啦地图啦什么的,要改的还多了去了。

       什么乱子?

       你没看新闻吗?原布达佩斯的有些市民连续一周在闹市区倒立走,严重堵塞交通。

       那原阿姆斯特丹呢?

       那些反对派市民在市政府广场静坐进食,不停地吃,最后有几个胀得晕过去的被警察抢出来送进了医院。还好,抢救过来了,没出人命。

       吃什么呢?

       郁金香啊。你不知道荷兰人的主食是郁金香吗?

       ……

       游波又翻了个身。想了想,又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方舟就是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只要梦里有他,就一定是个乱七八糟的梦。仔细回想一下,跟他有关的梦很多时候都在路上,去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乘坐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比如可以在天上飞的鸡公车之类的。

       得起床了。今年上午8点半有会要开,除去洗漱早饭化妆的时间,路上就得半个多小时。开会的事一旦清楚得像个潜艇一样浮上来,游波一下子就彻底醒过来了,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梦中的方舟一下子就退远了,但梦中的他给她带来的那种微酸微甜的滋味还充溢在身体里,一时难以消散。游波一边穿衣一边寻找身体上的异样感觉到底来自哪里,最后她发现,她的牙根有点酸,嘴里有点苦。

       她一向是很爱梦中的方舟的,就跟当年在现实中刚刚爱上他的时候是一样的,有着同样的强度,同样的从皮肤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幸福的感觉。在梦里,方舟的形貌举止跟现实中的他没有什么区别,连说话的口吻都差不多,但游波就是觉得很爱他,有一种相当明显且单纯的爱意充溢在梦中。就比如去匈牙利的那个梦,她拿着那么重的行李,方舟却当甩手掌柜,但在梦里,游波一点都没意见。但现在,同样的这个人,一旦出了梦境,就让游波觉得泄气,她还特别为方舟不帮她拿行李生气。

       这个人此刻还在呼呼大睡吧?就在这个房子的另一个房间里,和游波的卧室之间隔着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客厅。

       自从方舟住进来之后,游波的睡眠质量就每况愈下,总是睡得很浅,梦很多,中间还要醒很多次。

       方舟已经在游波的房子里住了有一个月了。游波的悔意从他进驻的第二天就开始酝酿发酵。刚开始,游波对那种隐约闪现的悔意是不敢正视的,它们像头发丝一样落到肩头,游波马上拿掉它们。她告诉自己,方舟曾经是自己的梦想,或者说至少是梦想之一。人不应该这么潦草对待自己的梦想。但现在,一个月过去了,悔意已经不是头发丝了,它就是一块酱油斑,明显地溅在白衬衣上,视而不见是不行的了。

       在一个月前,当游波向方舟发出同住邀请或者按方舟自己的话叫收容邀请的时候,在邀请发出去还没有得到回应的那一刻空隙,方舟还是游波的渴望。这种渴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有点模糊不清,得使劲擦拭一番才能辨明。但在那天,是因为冲动,因为某种莫名的情绪,还因为什么呢,还可能因为那天的天气实在太糟,又冷又湿,让人颓唐不已……这些可能都是原因之一。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种模糊不清的渴望还没有实现过,它还在,于是机缘际会地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反应,这种反应让游波在那一刻确定自己还在喜欢着方舟,并且,她被自己的感情给感动了。于是,那一刻,她脱口而出,请方舟和她同住,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她的那间客房就归方舟用了。当时她还补充了一句事后让她更加后悔不迭的话,她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游波和方舟的关系简单说就是大学同学。如果往深说一点,他们是关系不错的同学,毕业十几年了都一直在联系着的,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平均一年总要见上个一两面,再往深里说一点,游波和方舟的前妻在大学里曾经是密友,是一个班的,方舟跟她们同级不同系,因为女朋友的关系,方舟认识了游波,然后成了朋友,再再往深里说一点,那就是游波一直喜欢方舟,而且,方舟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这么多年来,方舟也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游波的爱慕。也许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疚感吧,游波毕业后借不在同一城市这个理由,逐渐疏远了方舟的女朋友(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再后来成了他的前妻),而游波和方舟,就这么一直交往着,像朋友,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其实不是朋友。

       游波上班的那趟504公车的起点站就在小区门口。她不用转车,坐上车差不多半个小时左右,在林阴路那一站下车后,走五分钟就到公司了。游波上下班都坐公车。在城里办事的时候,她打车,如果需要撑点场面接什么人的话,她会申请公司派车。

       像游波这样的年龄(三十八岁)和这样的职位(公司中层,媒体公关部主任),自己不买车还是比较稀罕的。同城同行中跟她差不多岁数以及资历的女人,一般考虑的不是买不买车的问题,而是买什么车。上周,另一个公司的跟游波同样岗位的女人,开车来接游波去吃个饭。她们这些年在职场上的交情不错,时不时吃个饭,交换一下可以交换的信息,顺便发发牢骚。那女人开了一辆新车,宝蓝色的宝马“迷你酷派”。游波仔细打量了这车,觉得漂亮,真就像一颗蓝色的小宝石一样圆润。

       那女人看游波对车有兴趣,便问,你什么时候买车啊?如果看上这个了,我帮你找经销商打折,还有好几种颜色呢。

       游波笑着摇头,说,就是觉得好看,没什么,跟我没关系,我不买车的。

       女人问,其实我真好奇,你为什么不买车呢?有车还是真方便,特别是像我们这种工作,一天到晚就在城里穿来穿去的。

       我一上交通工具就走神,游波说,可能就是那种神经类型吧,任何交通工具,船、车、飞机,都走神。我想我开车是会出事的。有一瞬间,游波很想说一说自己那些乘坐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跟着方舟在天上飞的梦,但她还是把这种倾说愿望给压下去了——对方跟自己没这个交情。

       504的起点站没有站台,就一个车牌。车牌立在一个长型的花坛边,花坛里一直没种花,杂草丛生,蔓延到人们的脚上。人们在车牌下排队等车,顺便在杂草上蹭鞋底,仿佛这些人都踩到了狗屎似的。不管有多少人等车,哪怕就是五六个人,也是排着队的。据说,在成都,除了春熙路的21路之外,一直坚持排队的就是504路了。游波很为自己所在的这片小区的居民素质骄傲,她有一次还对一个记者说,你们真该来采访调查一下,为什么504路起点站一直是排队的。

       早上7点50分等车的人比较多,都是去上班上学的。游波排在二十几个人的后面,但上车后还是有座位,只是平时经常坐的司机后面的那个单人座已经被人给占了。游波坐到了车厢后部左边的一个双人座的靠窗位子上,随后,一个耳朵上挂着耳机的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儿坐在她旁边。那男孩一脸的粉刺,看上去真有点恶心。

       大学的时候,方舟脸上也有粉刺,虽不像旁边这个男孩那么可怕,但额头上似乎从没清净过,此起彼伏地这几颗那几颗透亮透亮地钉在脑门上。如果游波把自己单身到三十八岁的原因归咎到方舟身上,那是不公平的,虽然游波很希望能这么归咎一下,如果是因为一直痴迷执着于一棵树而放弃了整个森林——这种感觉有一种苦涩的浪漫吧。游波觉得自己有一个明显的优点,那就是还比较实在。这种优点让她不愿也不能把自己单身的原因归咎到某个人身上,哪怕就是搁在自己心里秘而不宣地归咎那么一下,享受一下把事情推到一个具体对象身上的那种让人踏实的快感,那也是不行的。游波觉得,自己就是不走运,遇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没什么其他说法,就是不走运而已。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她一直喜欢方舟,一直喜欢到他住进她的房子之前。

       现在,她在想怎么把这人赶出去,但同时觉得,就是在想办法赶方舟的时候,也不说明她就不喜欢他了,或许,她还是喜欢他的,只是没有喜欢到可以跟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程度。这么一想,游波心里一哆嗦,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跟别人共同生活。她不是成都人,她是达州人,大学毕业留在成都后,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从租十五平米的得用公共卫生间的房子开始,到现在住在自己买下的一百平米带一个大露台的房子,她都是一个人住。她的卫生间里只有一把牙刷,卫生间门背后挂的只有一条浴巾和一件浴袍,鞋架上最上面的那一层只有一双拖鞋,旁边放着一包鞋套。那包鞋套买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怎么用,记得最近的是半年前表妹和表妹夫来成都看望她时用过两双。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只有一把牙刷一条浴巾什么的,她柜子里总是存放着一些没有开封的新东西,牙刷、香皂、毛巾、洗面奶、沐浴液、卫生巾,等等,光是浴巾就有三条新的没用。拖鞋她是每当换季的时候就要换掉的,冬天的棉拖到了春天她就扔掉了,哪怕还没坏,然后她会去买两双新的单拖回家,一双搁在鞋架上,进门时穿,一双搁在卫生间,洗澡时用。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