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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四五事件前后

发布: 2009-8-28 11:40 | 作者: 阿坚




      
       镜头十:由隔离审查改为监督劳动及终获平反
      
       1976年7月的一天,已经隔离审查一个来月的时候,专案组向我宣布了:隔离审查结束,回车间监督劳动改造;随时要向组织汇报言行;你是反革命分子,在四五事件中有重大罪行,组织鉴于你认罪态度好才没移交公安机关;你的事还没有最后结果;工资恢复正常。
      
       我又回到了车间宿舍。我坚信:我没什么事了,他们就是吓唬我。
      
       回到车间当天,车间王主任过来对我很和蔼地说:好好干活吧。一个多月没干活了,乍一干跟参加运动会似的,痛快,抒情,弄得不少人以为我真在玩命劳 动改造重新做人。
      
       说是“监督劳动改造”,其实没人监督,我只须每周向孟书记写一份假话连篇的思想汇报就行。我被家里“开除”,户口转为厂里的集体户。我无法回家也懒得回家。
      
       我也去特艺总公司的德外一家厂子见了好友张XX。我跟张讲了:专案组问我那件换的夹克是谁的,我瞎编一人名,结果叫这名的有三四个。张XX说你其实没必要,我借你件衣服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在“监督改造”的日子,工友和师傅对我如常。除了干活,也跟他们一样打闹说笑,打牌打球。下班后常打一个小时的“三先”才散,挂赌,输的人请赢的三人去六部口喝豆汁吃焦圈,那时的豆汁才两分一碗。虽破费很少,但大家都很投入,牌出得照样惊天动地。
      
       十月初,有消息传来, 说四人帮被抓了,是以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出版为由在中南海抓的。
      
       文革初期,几年北海公园不开放,据说江青住在里面。玉泉山自解放后也不是人民的公园,文革后期叶剑英住在其中,而民国时的中央公园(中南海)买票即进,1949年后成了毛主席的居处。反正国民党时的不少公园都成了领袖及其战友“为中国人民日夜操心”的地方了。幸亏毛泽东,说绝不住以前的皇宫,那是亡国的皇宫。百姓才可近瞻皇家禁地。像北京古典八景的“玉泉垂虹”、“太液清波”只能远观了。
      
       粉碎四人帮正式公布于1976年10月14日,但大多数人是在抓四人帮的第二天就知道了。我当然乐坏了。说我是反革命的最高领导成了反革命,我不用废话就是好人了。
      
       10月8号晚,我请我们钳工四组全体及车间好友去五道口餐厅大搓一顿。最贵的菜都要了,花了三十多元。那时一整只香酥鸡不过三四元,炖的整鸭四五元,里脊丁也就八九角。我那天没有喝醉,工友说我笑傻了、都不会说完整的话。
      
       翌日在水房打水,碰到我的专案组成员、我厂的书记孟XX。他阴着脸说:听说你昨晚请客来着,告诉你,你的问题还没有完,天安门事件的反革命性质是毛主席定的,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没和他顶,哼啊应着,心说以后我不是反革命不也得归他管,不能惹他。
      
       四人帮垮台后不到一个月,在厂食堂就为我开了平反大会。是侯厂长主持并主说的,大意有:为赵世坚彻底平反,他是与四人帮斗争的战士;补发工资;当众销毁材料。会后即拿来我写的约厚一尺的东西,点火烧了。烧的时候纸乱飞,我和工友四处追捡,场面滑稽。这些让我脸红的东西、软骨头的证据烧了才好。我松了一口气,仿佛我叛变的证据全毁了。记得那会后,前些日子让我“别高兴太早、你的问题没完”的孟书记过来温和地跟我说:你是好同志,以前我们对你的审查是上级的指示,是四人帮的罪行,你不要记恨我们。我当然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人逢喜事,前嫌尽弃嘛。再说以后我旷个工、犯个错还要求孟书记高抬贵手呢。
      
       镜头十一:身不由己,成了“四五英雄”,烦做英雄事迹报告
      
       “四五事件”平反后,有几百人便被报纸、电台称为“四五英雄”——没办法,我也是。我们学校因是北京地区招生,所以学生中肯定有不少参加过 “四五事件”的,甚至有些无名英雄,他们用诗词或演讲做过更扎实的事情,但不如跳梁的我得的名声大。并且因为“四五”的事,我最多就挨过两脚,没受过肉体折磨,“英雄”于我,受之有愧。当年的反革命现在成了英雄,并且提前捞到了大学上——但我只对后者在意。在中国经历过文革或学过党史的人都知政治的天平没谱极了,这回我算亲身领教了。
      
       系里又找我谈话,大意是我虽没写过入党申请书,但在“四五“的表现已说明火线上用行动入了党,他们让我写份申请书。我是有些别扭,最终只说:我觉我还不够共产党员的标准,让我写申请书,我一点没有思想准备,要不,让我在党外做些好事吧。
      
       一两天后,系里给我一张纸,上面有让我回答的问题,主要有:你对中国共产党是怎么认识的,这几年以至将来有什么打算,四五运动时你最坚定的想法是什么。我依次回答了。一是我肯定不能说共产党的坏话,二是我也不能说我今后就想吃喝玩乐顺便写小说,关于我参加“四五”我也只说与广大群众做的没啥两样,只因嗓门大身体好而更显眼一些。
      
       没想到系里派辅导员李老师对我说:上次让你写的对党的认识就算是入党申请书,你只须将你写的重新誊抄一遍。我慌了,连说:不行不行,太突然了,您就让我在党外再努力几年,等差不多了,我一定写一份合格的入党申请书。从这以后人家才不拿入党来烦我。
      
       我买饭时大多不排队,除非我要特意排在某个女生的后面。就餐高峰时得排队四五分钟。那次我直接夹到窗口,就听后面有人小声说:看看,夹塞儿的那个就是“四五英雄”。我一下就火了,转身一看,说我的是七七级的中文系男生,我嚷道:“四五英雄”又怎么了,夹塞儿又怎么了,老子就夹了。事后,哥们田X说我:没见你恼羞成怒过呢,你跟人家开个玩笑不就得了。
      
       我肯定是我们系旷课最多的。李老师多次找我谈话,还拿出校规---其中有旷课多少即劝退,我早够了。李老师说:就因为你以前反“四人帮”的表现,就旷课问题系里已多次照顾你了,你要……。我也认真地回答:我以前在工厂养成的坏毛病太多了,您容我慢慢改。
      
       1978年10月为“四五事件”正式平反后,我不得已成了“四五英雄”,成了几乎连入党申请书都不用写就可以入党的人。我觉:“四五”正式平不平反对我个人来说无所谓,我没有因为“四五”而不让考大学;有大学上是我个人的大幸福,“四五”平反是社会的大幸福。我更认为我在“四五”的表现是正义感、虚荣心、泄春火各占三分之一;而“英雄”,我担待不起,尤其事发后在公安面前我的表现虽不能说是叛徒,但肯定不光彩,我给自己的定性是,大暧昧,小屈服,灰溜溜,平淡淡。
      
       本来大学生活的多彩早就让我忘了什么“四五”,不料平反之风又把我裹进“英雄”行列并推到众人眼前,这是我极别扭的,又不是“有朝一日成了功,一人发个女学生”。
      
       平反的文章让我出了名,接着人民日报又请我去报社看也不知哪来的一些“四五”照片,我找到了照片上的我——几乎不认识这小疯子。后来我又在美术馆和个别讲四五的书上看到这幅照片。
      
       平反后没多久,系里就转我市委印发的“四五英雄”表彰大会请柬。我说:我不去。系里说:一定得去,回来你得传达大会精神,这也是系里交给你的任务。我先去国务院招待所报到,那是上午10点。
      
       报到是在一个会场里,有二百来人,前方有一个小舞台,上有麦克风。有个别的熟面孔,但我已说不上姓名。我坐在偏后的一个座位上,听着附近的议论声音。英雄的嗓门都不小,加上今天又是表彰庆功的日子,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是喜悦激动。
      
       开始大部分议论的都是被抓的事:你什么时被抓进去的,他什么时候被放的;关在哪,又被转到哪:被判了几年等。我听得心情较灰黯,我没被抓过呀,何以受用“英雄”称号。刚报到时就发了一张日程表,大概安排是10至12点在会议室座谈,12点在X号厅午餐,13点半集合乘车,14点在首都体育馆开庆功大会。我耐心地等待午餐。
      
       后来议论就转成了一小堆一小堆的谈话,且声音也小了起来。说的大概是:谁谁谁“抬”了谁;我好像被谁“抬”的;谁谁谁“抬”人最多可他今天也来了;谁谁谁最硬一个人都没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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