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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豆儿

发布: 2009-8-06 23:15 | 作者: 张郎郎



       两块上等木料,做成我们的「亡命牌」关在普通号那会儿,我们根本没见过。直到戴上手铐脚镣——行话:「上下一起砸」,塞进死刑号——行话:「枪号」,那才有机会认识他。其实在那儿,人人挺奢侈,全住单间。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谁都见不著谁。以致把我们拉出去「出黑差」——枪毙之前,必要的义演,才有了机会认识他。
       
       我们挺忙,天天赶场。
      
       那是在「中国--捷克斯洛伐克友好公社」批斗的当儿,我两正好安排在同一场唱主角。毕竟是从市局提来的,气宇凡不凡不敢说,至少行头地道:几十斤重的上下件,傻大黑粗、落墨浓重--原始美。另勒上焦黄新麻绳,交交错错织出图案意思。甚至更有别致的戏扮:为宏扬民族传统,为使农民兄弟喜闻乐见--每人插一根一丈长四寸宽的木板。官称「亡命牌」 。为了醒目打眼,字字都画上红圈。写道:「现行反革命里通外国犯张郎」;写道:「现行反革命武装暴动犯金豆儿」。
      
       木头牌都削成楔形,地道。真有点对不起这两块上等木料。使完了最多能当柴禾,怕是没人敢烧,只能留给公家拢火。
      
       我们在公社木工房上装那会儿,老木匠脚不沾地里外乱走。捏著烟未子往白铜烟锅里猛捻,扑簌簌四处飘洒。他老人家给我们刨板子那会儿,绝没料到竟有一面之缘。拙手笨脚,使他那个漆著「最可爱的人」的大茶缸,沏上满满茶叶未儿。说:润润喉吧。他寻思只不定哪会我们兴致一高兴许唱他一嗓:「手持钢鞭将你打」,或许「一马离了西凉界」。他把茶墩在个小板凳上,我们像家雀一样,凑著嘴喝。漆黑的茶垢不遮茶香,一口热茶,混身透亮。
      
       人民警察们——尊称「雷哥」,正和民兵队长小有争论:是上了台插牌,还是插了牌再上。双方振振有词。
      
       我们趁机自我滋润:你一口,我一口,互谅互让。踏踏儿地坐在木香缭绕的刨花之中,把镣落平,松松脚腕子筋。茶叶未儿随意伸展,神仙般的几分钟。老木匠去捅火。小孙子梳个冲天杵,蹲在我们对面。上下打量,不笑不吭,慢慢嚼著贴饼子。回头看老头没留神,他掰了一块饼子递给我。绑著哪,没法伸手。
      
       我笑笑,摇摇头。
      
       他又递给金豆儿,金豆儿把嘴往前拱拱,假装小狈。饼子往他嘴里一塞,金豆儿摇头晃脑学著小狈啃骨头,微妙微肖。小孙子抿嘴乐,他明白著呢。一乐出声,大人就不让玩了。
      
       我侧眼瞧:金豆儿像是十五六岁。小白净脸儿,一根眉毛老挑著,特黑。眼睛不大,贼亮。和黑酱油的玻璃球相彷。他悄没声地接著学小狗,小孙子那二两贴饼子,差不多全顺他了。
      
       「雷哥」和民兵谈妥了。觉著小麻绳经不住亡命牌的份量。又添两道横捆粗麻绳。插好牌子,让我们晃悠晃悠。瞧著还挺牢靠。跟戏子扎了靠、插了旗,就等「急急风」了。老少爷们全静候著,木木楞楞。那孙子缩在一边,一声也不吭。外边开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雷哥」们忙动起来,正帽子的正帽子,整风纪的整风纪。等一开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大门立时洞开。
      
       外边阳光灿烂,也挺冷。
      
       几千口子瑟瑟坐在地下。「雷哥」四人算一组簇拥我们出台。一个拧左胳膊,一个拧右胳膊,第三个拽著细麻绳,第四个在前边两面推人。就差没吆喝「肃静」、「开道」了。几千口子中间留条过道。我们在歌声中往前趟。
      
       出木工房那会儿,乱了点儿。后面的「雷哥」,使劲按我脑袋,怕「亡命牌」别在门框上。又矮了,正砸在前面「雷哥」的后脑杓上。连忙上下找位置,总算顺出了大门。金豆儿在后边乱了半天,他嘎杂子玻璃球,不会放过装傻的机会。我们俩全都不含糊,虽说脚踝骨早就血丝呼拉。可这(尸淞)节上上不能认栽,暗咬牙笑著趟。等晚上回了号,再自己洗、擦、裹、绑……自己嘬牙花子。金豆儿实在豪横,镣比我趟得漂亮,能出双点儿。至今我也没能趟上那级。公社的台比学校的强,新木料搭的。只有公社书记、分局、局长,也就七八个人庄严就座。闷著盖碗茶,喷著大前门。只有我们两个角儿,够格上了台。
      
       分局的案犯灰头土脸,一溜在台下蹶著。公社的五类分子,黑压压站了一片,也算是陪绑。
      
       他们全是龙套。
      
       按理说:金豆儿这把年纪,说甚么也抢不上挑大梁。纯粹是赶上点了。
      
       「雷哥」们的「喷气式」真要了盒钱。哼哈二将,按著你脖子往下压。当间的那位,威风凛凛活脱当年武二郎。那麻绳有活扣,正勒著我的葫芦嗓。我要一不按本子唱戏,他小手一拧顿时锁咽喉。
      
       我的头离地板,也就二尺来高。不知多咱咱练过软功。好处在于,我近视不用戴眼镜,这会儿瞧那木板纹纹丝丝清晰有致。那汗珠滴滴全被木板吸尽。一点没糟蹋。木板的新茬阵阵松清香。顺眼看看,还能看清前两排民兵的小脸。全扛著一码半自动,我知道谁枪里也没子弹。男民兵虎实,女民兵英飒。小脸冻得通红,气死化装。几个女民兵实在经看,眼睛不大够使。谁和我一对上眼,她立码恶狠狠地龇牙。那表情动人心肺。我慢慢一一扫过,那边一片珍珠牙轮流地龇。
      
       当「雷哥」们脚肚子转筋,立码另拨「雷哥」上来倒班。
      
       金豆儿那边也赶紧换人。雷哥们帽儿也歪了,腿也软了。配戏的比主角还累。按说金豆比我轻多了。细瞧才明白:金豆等他们摆好了架式,就悄悄蜷起腿来。让他们生架著。我可没敢那么玩。本以为他就是好玩。后来才看见:他的棉裤前裆已磨得「风花雪月」了。小脸窘得通红。哦,怕寒碜。面嫩。「雷哥」换班那功夫,把他往地下一扔,他就顺势一滚。另外四位再把他提溜起来。
      
       这回瞧得真真的:他趁那两秒钟,手到擒来把台上首长们扔的烟屁,攒到了手心。麻利快。我想试试,转念:不行。咱没那身手。
      
       这会儿,批完我了。开批金豆儿。
      
       「……现行反革命豆儿,出身反动官僚。对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仇恨,用盗窃、诈骗等手段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口号!)更加反动的是:当人民政府宽大为怀,把他送进北京市少管所,要把他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人。然而,他顽固坚持反动立场,抗拒改造,多次逃跑。(口号!)甚至还组织其它罪犯,阴谋夺取人民解放军的枪,已构成反革命暴乱罪。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就这功夫,他至少又拣了四个烟屁。
      
       全体观众激动、亢奋。四面欢呼著:「枪毙张郎郎!」「枪毙金豆儿!」声音出奇的响,比喊「毛主席万岁!」还有劲。眼睛也都出奇地亮。人眼能有几回亮?这会儿成千上万的喊著你的名字,向你闪烁滚烫的目光。多大的名,多大的脸,多大的谱。
      
       观众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安排当场枪毙,或安排我们给观众签名留念。这是共同引为憾事。
      
       当然,也不满政府没安排凌迟的程序、分肉、分血、分下水的程序。上级说了,下边还得安排几场。等通知吧,也就这几天。我们分别上了小卧车,我的车好——「奔驰」。还趁仨保镳。说是怕阶级敌人或西方势力来抢人或灭口。我琢磨当局说我是「法国间谍」,蓬皮杜听没听过这件事?如果听说了,他会为我难过。也许。会不会因此派芳芳或佐罗来救我。如果蓬皮杜和周恩来喝酒的时候,提那么一句,我就活了,没准就放了。
      
       我明知是白日梦,还爱这么想。
      
       车直接开到朝阳分局,客大欺店,我们简直澎湃汹涌。分局「雷哥」忙道歉,说:这些日子运动红火,货上得太猛,实在腾不出单间。市局的「雷哥」通情达理,说:咳,一顿饭的功夫。找个地儿塞进去得了。
      
       实话实说:我死瞧不上分局的牢房。忒原始,忒简陋。石灰的墙皮剥落,竖些个木头栅栏。几十年不变,和前清差不离。搁在万牲园栓狗熊合适。里边原有的七八个犯人:贼眉鼠眼,鸡鸡缩缩,让人没法疼。我俩往那一戳:简直深谷猛鲁、顶天立地。他们骨碌著大眼珠子,唧唧咕咕:「死囚,死囚……」还一劲往后缩。好像怕我们找他们垫背。别价,放心。我嫌你们硌。金豆比我近人能力强多子,小腿一盘就挤到他们跟前,两三嘀咕,像切口似盘道。没两分钟和那个犯头套上了磁。又两三嘀咕,像讲价,似捏估。又不到两分钟谈成桩买卖:金豆儿使五个烟屁换了根酱萝卜。天,两年没见过这个菜。
      
       「说甚么呢?」「雷哥」雷鸣怒吼。
      
       「报告班长:问几点开饭哪?」
      
       「问这干嘛?」
      
       「报告班长:人是铁饭是钢。我们下午还一场。要饿晕了,那是给政府抹黑,咱不能那么干。」
      
       「早上没吃?」
      
       「没吃。」金豆儿一脸真诚。
      
       「没来得及……」我也脸不红、心不跳。说著就觉得饿。
      
       就这么著,我们一人落个四两的大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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