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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脚印

发布: 2009-7-23 21:57 | 作者: 张好好



       一
       
       张大海是个木匠,不务正业的木匠,是我的老爸。
      
       木匠喜好在耳根上夹支木质铅笔,专心孜孜地摆弄活儿,累了就回家吃饭,饭后便往炕上一倒,随之就呼呼大睡,而且四肢外延,因为这样可以放松一天的劳累。年复一日,显得很知足,六十块的工资,在那个年代的那个地方——麦子和牛羊肉从来不会短缺的布尔津,亦算是一份不错的养家糊口的活计了。
      
       爸却是木匠的另类。除了干活就是热衷于和他的棋友——县人民医院刘院长聊天。聊体制、聊改革开放、直聊到手指因大量抽烟变得焦黄、天际发黑,随后才步态凝重地回了家。
      
       妈却是个干练内秀深知爸内心世界的贤妻。妈非常心细,在爸用饭时偶尔漏出的一丝哪怕下意识的叹息,都能体察出来。妈知道爸挂不住的心事,妈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与爸来一个心灵沟通。比如妈会说,老二要上学了,老三也该进幼儿园,还有那个闲心来摆棋谱,人家是院长,你图个啥球,不知道想些个办法多揽些活,赚点钱,五张口能这样过?
      
       揽些活的意思就是看谁家想整点小茶几和板凳什么的家什,爸就抽个星期天的空闲,背上锯子,提上工具箱,像个沿街卖艺的人就上门去了。
      
       爸不和她吵,却显得胸有成竹,还漫不经心地坐在木墩子上再续一盅喀纳斯大曲。
      
       爸和妈就这样对坐着木板饭桌的南北,一句话,一口酒,一声叹息,一丝惆怅拉开了话匣子,这模样好似两个对弈的棋手,表面看似温和平静,其内心都在窥视对方出的什么招数。
      
       “咱家得添置一样重要的东西。”
      
       爸终于仗着酒劲吐出一截酒话。
      
       “说啥?不会是想买头叫驴去拜阿凡提为师吧?”
      
       妈没喝酒,却咬了一口自己腌制的红辣椒,对应着。
      
       “看你说的……”爸受了妈的刺激,舌头大了起来,半天没有把想说的话表达清楚。后来还是妈仔细地从爸的酒气里嗅出,原来爸说出了一个奢侈的要求———想买一个上海生产的红梅牌收音机。
      
       妈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稍即还是笑了。
      
       “行啊,开始关心国家生计了……”妈笑,是因为妈觉得爸像是个顽皮的大孩子,是可以教育好的楞头青。妈是有文化的知青,祖籍四川,高中毕业来布尔津的。妈平时在家里只有在晚饭后,才有片刻的闲空,放松一下白天的劳累,这个时候,妈翻来覆去看的就是仅有的两本书:《红楼梦》和《林海雪原》。以后在四川大学当教授的舅婆每月寄来《父母必读》。妈如饥似渴地消化着希望,反刍给自己的丈夫,期望他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于是妈口头的允诺显得是那样的宽容和平静。就像吩咐孩子去杂货点打点酱油、醋那样轻松,而妈真正的内心世界却浊浪翻滚,毕竟是当家的,清楚爸的“奢侈”给原本拮据的家境又带来清苦。
      
       爸甚感意外,却诡密地朝妈笑了,爸也许是头一回笑得那样地灿烂,随后爸竟然用手拍了妈的屁股,酒后的眼神分明在向妈述说孩子不能理喻的那个念头。妈当然心领神会,一边打了爸的手臂,一边朝爸努努嘴,示意在孩子面前不要这样肆无忌惮,然后妈的脸上淹了皱眉,荡漾在一丝喜悦之中……
      
       二
      
       我们仨出生在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那是个镇子,叫布尔津。在地图上正好是鸡屁股的位置。
      
       那里有一条河,叫额尔齐斯河。河流最后抵达北冰洋。那里的阿勒泰山谷里盛产金子;喀纳斯的山上还有美丽的湖泊。牧人在辽阔的草原上,一年四季跟着牛羊迁徙,穿着皮袄的牧人骑在马背上,悠闲地驱着牛羊经过小镇,从家的院门前拂过。羊们路过的时候,连正眼都不会瞅我们一眼,或许它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脚下滚滚的尘土中,羊们敬畏的是骑在马上手持皮鞭的牧人,三个黄毛丫头算什么东西,在羊的思维里,它们才是戈壁真正的主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姐妹仨就会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默默地看像夏日的河流那样涌动的羊群,朝着镇南面的屠宰场滚滚而去。浩浩荡荡的迁徙场面如千军万马,撩起的尘土夹杂着膻味淹过了座落在喀纳斯湖畔老家的院子。这样的情景从初夏一直延续到入秋的第一场雪。
      
       姐妹仨年纪按大小相隔两岁,儿时的她们却生活得天真烂漫。多半个篮球场大的院子里,三棵苹果树和她们一起长大,后来成了她们的玩耍伙伴。姐妹仨有事没事就与苹果树玩耍,在树下捉迷藏啊、帮着爸剪个枝叶什么的,夏日的大风经常把一些还未成熟的果子打落地上,姐妹仨就会不停地捡。有一次小妹实在熬不过苹果诱人的清香,趁俩姐不注意,悄悄将一个掉在地上看似半红半青的果子咬了一口,随即却大声叫了起来,其样子怪吓人的,原来那些掉在地上的果子都是因为里面长了虫子,吃了芯子才掉下来的,妹妹的一口正好咬到虫子上,才给吓得手舞足蹈起来。其实爸早已经给姐仨说过,只是小妹年纪小,好奇心强,才落成这个故事。
      
       三五遍大风刮过,苹果树上的果子这才个个圆润饱满,收获的时候,爸除了自家留下些吃的,妈还将一篮子一篮子的苹果送给左邻右舍,每到这个时候,姐妹仨特别开心和自豪,因为只有她们家有三棵苹果树呀,但爸为什么只种了三棵苹果树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疑问有一天终于让妈诠释的明明白白。妈说爸是山东人,婚后一心想要一个男孩,但命运之神却与爸开了个玩笑,六年一口气生了仨女儿。老大出世时,爸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上一棵苹果树,爸期望苹果树的累累硕果会给他带来一个儿子,但事与愿违,妈生了仨女儿,结果爸就栽下了三棵苹果树。世俗观念的压力挤弯了爸的精神,爸虽然还想继续,但现实不得不让爸感到力不从心,再说,能说会道计生主任的工作手段,能让你安心吗?爸每天心情凝重,甚至在做木匠活的时候,竟会弄破自己的手指,这多不可思议啊,爸的活计是镇上屈指可数的行家。那时,爸怕弄伤的手指给人看见,于是爸坚持不愿包扎伤口,只用一点云南白药往伤口处一撒了事。爸的心情变得很糟,爸写信给自己的老妈“交代”说自己交了白卷,对不起他老人家什么的。妈实在熬不住爸日见消沉的神情,为了安慰爸,妈变换着做出爸喜欢吃的饭菜,还风趣地跟爸说,不是还有一部电影叫做“五朵金花”吗,我们现在才三个呢,以后还可……,爸当然领会妈的含义,他看着窗外三棵苹果树沙沙地在风里摇摆的时候,还是满心欢喜的。
      
       三
      
       家在河堤下的旷野上,一望无际的旷野里生长着“灰灰草”,在风里摇摆。姐仨站在压井边上向东方望去,一抡艳丽的娇阳从地平线上徐徐地露出脑袋,最后跃上天穹。这时我看到姐姐的头发在额前飞舞,金灿灿的阳光很快将我们的面容染成一片金黄。在我们的心目中,远方黑黝黝的群山永远是个迷,就像阿尔泰腹地亮晶晶的金子,为哪般却成了富豪与穷人的奢望和不归路。
      
       屋背后就是额尔齐斯河。我们成长的某一天,突然地,我们就站在了河边。激流的河水让我们震惊;傍晚的夕阳绚烂我们的双眼;夜晚的明月让我们澄静;深夜的水声呜咽着响在我们的枕畔……
      
       河边的戈壁上有小小的沙丘,生长着茂密的红柳,滋滋响的电流随着电线,像接力棒一样跨越河流,输送到牧人的小屋和农舍,电杆站得是那么的直,灰黑色的身子,一个连着一个,一直扎进对岸的深山老林里。
      
       我们就出生在这里,会走的时候扶着门框伸着脑袋看大戈壁;会跑的时候,迎着风跑向戈壁;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去了沙丘,采粉色的红柳花;再大起来,我们抬了洗衣盆向河坝走去,我们坐在岸边,一面洗衣服,一面看河水,看它匆忙的脚步,一刻不停留地走。
      
       爸爸说,世界上的水是连在一起的,顺着水走,总会走到故乡去。我们就屏住了呼吸:“故乡”——,原来我们不是这里的,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渴望、忧伤,还有疑问,同时地来到,于是我们长大了!
      
       我们仨睡了午觉起来给在河滩上打土块的妈妈送水。姐姐提着小茶壶,我拉着妹妹的手,我们仨上了河堤,再下到河滩上。河滩上有游泳的小孩穿着短裤晒太阳。妈在很远的叫作“一道湾”的河滩上打土块。那里阳光炙热,荒无人烟。我们走近的时候,妈一抬头看见了我们,她赶紧地迎上来,接过茶壶,喜悦而慌乱的眼神,落在我们的脸上。
      
       妈把土块卖了,手里就有了钱。钱少的时候,她喜欢把钱放在床底下,人躺在上面,她就很踏实。存了钱干什么呢?存了钱先还债,然后回老家。老家在哪里?妈的老家在四川,爸的老家在山东。回老家要坐火车,坐火车就得花钱。我们家没钱。我们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家底。
      
       为什么没钱,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看见妈和爸吵架的时候,嘴巴里会蹦出“还债”这个词。“还债”这两个字让我们一家睁大了眼睛睡不着觉。妈有时会流泪,爸也显痛苦状,这让什么也不懂的我们变得忐忑不安。虽然没钱我们照样有饭吃。家里不会没有吃的,即使没了菜,妈也能弄出一顿饭来。紫红色的坛子里有咸菜,灶台边有一捆大葱,桌子底下有一纸箱埋在锯末里的鸡蛋,厨房屋顶大梁上挂了一竹篮油饼。妈剥了大葱,打了鸡蛋,筷子达达地搅鸡蛋,锅里冒着青色的油烟。姐姐坐在小板凳上摇鼓风机,另一只手铲起锯末添到火炉里。锯末是爸从木工间用麻袋拖回来的。爸的木工间里全是锯末,我们去找爸的时候,看见爸的肩膀上顶着一棵巨大的被扒光了皮的树,抬到一个同样巨大的钢锯上。锯子是电动的,但得有人顶着树,慢慢地把树在锯口上推过去。树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被锯成了两半,洒下了让人想扑进去的厚厚的锯末。
      
       做饭的时候,街上的广播响起来了,很远地被风吹到戈壁上的我们家。播音员伴有音乐的话语,被风吹得一截一截,才一会就什么也听不明了,扩音器里剩下的仅是吱吱呜呜的声音。 
      
       妈开始扫院子,用水舀子把水泼撒开,把小饭桌提到院子里支上。姐赶紧把小木墩子从墙边滚过来,这是我们的板凳。
      
       小饭桌上摆了一盆大葱炒鸡蛋,一盆腌雪里蕻,还有一盆“馏”过的油饼。最后妈端了一锅稀饭过来,再捧一摞碗和一把筷子过来。我们准备吃晚饭了,我们朝着门前的大坡望去,爸很准时地骑着自行车一路冲了上来。妹妹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迈着鸭步扑向爸的自行车。爸老远就对着她笑,下了车张开充满锯末味的双手,把妹妹架在车的大梁上。
      
       我家的晚饭开张了。
      
       四
      
       妈的土坯做成了,光洁的长方块,一式两块,铺满了妈妈的地盘。
      
       爸在县联合社工作,妈是家属。妈不光要养孩子,还要做家属工,不然爸那点工资是养不起三个孩子的。妈打土块,筛沙子,挖土,她什么都能干,可是她干的气力活挣来的钱那么少。妈绝望的时候就把铁锨哐地扔出一丈远,她摸着手掌的血泡说:大海,我要考大学!
      
       妈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高考制度恢复了。妈这才狠下决心想能考入大学。妈开始见缝插针地利用点滴时间找来高考复习本本,羊油灯下专心致志地与书本较上了劲。碰到消化不了的问题,就跑刘院长家里求教。那个时候,妈真的像变了个人样,那神态就是当年在成都上高中的那个四川妹子。妈学得很用功,数学、语文本来就有基础,稍努力一把就感觉有水到渠成的把握。可是当爸和我们姐仨都以为这下妈真铁了心要去读大学时,妈却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选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改变了主意:不再考了!理由非常简单,舍不下仨个妹子,也信不过爸的管教能力。妈把那么些时间所化去的精力,就像随手丢弃的一团废纸,一扔,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当然,妈的这个决定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那天晚上,爸特别兴奋,开饭的时候,爸却揽了主厨的活,一脸乐呵呵的样子,还真的做了几个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吃过的菜——羊板油切成丁,裹上淀粉放在油锅里炸,最后裹上一层白糖。这是我们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正常的生活在我们家里又得以开始。那天县里招老师。大家都去应试。妈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果真去了,还真的考上了。给分配到离县城50公里叫杜来提的公社当小学老师。妈抱着老三坐在牛车上往杜来提而去,妈有多兴奋啊,可以不再去河滩打土块了,老师的职业在妈心中是多崇高啊。
      
       牛车在离县城还有将近5公里处,妈的老毛病又来了,妈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大的在爸的锯末飞扬的木工间坐着,磕睡了就倒在刨花上;家里成天吃方便面,煮一大锅,没有一点蔬菜。于是牛车走到布尔津桥头那里,妈又猛醒过来,毅然抱起妹妹返回家。
      
       她对张大海说:我哪也不去了,我宁愿一辈子在河滩上打土块!
      
       于是,妈心甘情愿地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除了冬天,都要去打土块。妈出门的时候戴上有纱帘的凉帽抗着铁锨。打土块这活看似简单,其实也有窍门的。在河滩上打土块很方便,从沙丘下盘错的红柳树根那里取土,大块的潮湿泥土酥软地被妈挖出来,放在用干土围成的一个圈内,除去杂质的土和挑来的河水搅拌在一起。妈时有会用双脚踩在泥里来回左右践踏,将泥和得不稀不稠,好像蒸馍发的面。然后妈用铁掀铲泥,使劲把满满的一铲泥装进泥模里,妈用瓦刀把泥面刮平。然后,妈蹲下来,深吸一口气,把泥模端起走到稍远一点平整过的空旷场地,把模子稳稳地倒扣下来,妈会把模子左右轻轻晃动一下,慢慢提起,在泥模即将和泥分离时,妈用手腕往上迅速一提,一块完整的泥快就落落大方地出现在场地上。土块经太阳曝晒几日,晒得发硬,发白,妈就一块块地摞起来,堆成一堵墙。也许是在一个凉爽的傍晚,爸妈合力推着架子车把土块拉走,最后它们消失了,也就是说土块变成了钱。
      
      
       其实,爸是非常清楚妈的潜质,妈绝不是一个靠体力吃饭的女人。爸说:联合社要开个缝纫店,要派人去乌鲁木齐学习,这是个好机会,你一定得去。去了,咱家就翻身了。
      
       妈的眼睛睁得好大,有过两次折腾的她,已经对打土块以外的工作不再抱什么幻想。她心里难受的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是做这块的料?能有我的份?那么多正式工,打破头也轮不到我!
      
       “事在人为!”爸的一句真理,硬生生地改变了妈和我们全家的后来的光景。
      
       妈学了手艺,成了整个布尔津家喻户晓的好裁缝。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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