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一日三餐

发布: 2009-7-16 23:00 | 作者: 常芳



       1
       
       唐光荣养了一只长着白眉毛的苍鹰。来了兴致,唐光荣早上出门时,就把它放在车上。唐光荣喜欢看它站立在车篷顶上,尤其喜欢摩托车跑起来时,风吹起苍鹰胸前那些灰白的羽毛。有时候,苍鹰就在快速流动的晨风里,在车篷顶上突然展开翅膀,像是一下子回到了辽远的天空,在高高的云层里自由地展翅飞翔着。
      
       唐光荣给留香说,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能活七十岁。
      
       又说,它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就会抓不稳猎物,飞行也会变得非常吃力。这个时候,它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等死,二是重生。只是选择重生的鹰,要经过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在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多天里,它又长又弯的喙要用力地去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后,长出新的。然后,再用长出的新喙将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新指甲长出来后,再将羽毛一片一片地拔掉。等新的羽毛长出来后,它就又可以重新翱翔在蓝天上了。
      
       2
      
       几只麻雀清脆的鸣啭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时,留香已经醒了。但她依旧闭着眼睛,一直听到晨曦在几片树叶子上跳了几跳,才起了床,“哗啦”一声拉开了有些发污的白色窗帘,让树叶子上那些耀眼的晨曦一步跳跃到了她的身上。下岗之后,再也没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夜班可以上了,留香现在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听着晨曦的舞步起床的。
      
       唐光荣早已经出门了。一年四季,他都比窗外的这些麻雀醒得还要早,然后开着他那辆深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勤勤恳恳地到火车站边上候着拉客。如果运气好,天露熹微时,他就已经拉着一个或者两个客人,快速地闪过一棵一棵还在瞌睡的树木,穿行在那些宽宽窄窄的街道上了。
      
       留香到街口上买了一份晚报,又到报摊对面去买了一袋豆浆和两个菜饼。报纸和菜饼都是给唐光荣买的。唐光荣每天都要回家吃早饭。他至今不喜欢在路边的小食摊上吃东西。他习惯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报纸,还像原来在工厂里上班时一样。
      
       就早上买报纸这件事,留香曾经说过唐光荣几次。留香说:“你自己去买多好,等客的时候随手就翻着看了。拉了客,在路上还能和那些乘了一夜火车的客人,说说这里昨天都发生了哪些新鲜事。”
      
       唐光荣说:“你以为等客是坐在厂子里开会?等客也和你原来纺纱一样,需要一心一意。我眼巴巴地在那里瞅着,还时常拉不上客人呢。”
      
       唐光荣一说到开会这样的话,留香就会主动铩下羽翎,退下阵来。她不想去刺激唐光荣。他从一名有组织有依靠的工人,一夜间变成了一粒散落的沙子后,自由是自由了,好像还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里随风飘扬。但是下岗后,他变得更像是一个人得了老寒腿,是最怕受到寒风刺激的。
      
       扫了眼桌子上那只小房子形状的石英钟,留香草草地喝掉了袋子里的豆浆,然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提起录音机放到前车筐里,推上自行车开始往外走。接下来她要骑上四十分钟的自行车,到英雄山广场上去教人跳舞。
      
       马路上洒水车刚洒过了水,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雨后淡淡的泥腥味。那些泥土的味道在清晨的微风里荡漾着荡漾着,就和路边树上一些青翠叶子散出来的气息凝结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丝一丝的甘洌,随着留香的呼吸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喜欢清晨的这种神清气爽,风,树木,马路,路边的楼房,甚至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一切都好像是在清凉的小河里漂洗过了。
      
       留香愉快地蹬着自行车,看着马路上稀稀疏疏的车辆和行人,看着在清晨要比其他时候里显得宽阔许多的马路,心里又轻轻地哼起了一段舞曲。从去教人跳舞开始,只要是走在去跳舞的路上,留香总是要这样在心里哼上一段舞曲的。留香不仅自己哼,还告诉那些跟着她学跳舞的女人:“只要哼起了舞曲,心里就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唐光荣去看过几次留香教人跳舞。有一次,留香在跳舞的间隙里又给一个女人说这句话,站在边上的唐光荣自然就听见了。回家的路上,唐光荣说:“知道什么是穷乐和吗?”
      
       留香知道唐光荣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故意说:“你说什么是穷乐和?”
      
       “当然就是你和那些跟着你学跳舞的女人了。”唐光荣说。
      
       留香笑了笑,讽刺唐光荣说:“你现在就知道一天三顿饭不饿肚子。”
      
       唐光荣说:“没有三顿饭,看看你还能跳动舞了,胳膊和腿脚恐怕也会抬不起来了。”
      
       “腿脚跳不动了我就在心里跳。”留香继续笑着说,“跳舞可不只是像你看见的那样——并不只是在那里用胳膊和腿脚比画。”
      
             
       到了天桥下面,留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朝西边通往火车站的小街两旁张望了一下。唐光荣每天就是在这里等客的。
      
       这是进出火车站的一条便道,街窄窄的,不足五米宽,大约二三百米长,极少有外来的客人走。外地人进出火车站不管打车还是乘坐公交车,都是要走火车站南边的两条进出路线。只有少数的当地人和一些误打误撞的外地人,进出车站才会打这里经过。因为火车站南边的两条路线都是不准机动三轮车进出和停留的,所以候着拉客的这些三轮摩托车,就都聚集在了这条小街的出口上,像给这条小街上缀了一串沉甸甸的坠子。
      
       留香仔细地看了看,还是没在树下看到唐光荣和唐光荣那辆深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唐光荣和他的三轮车不在,就是唐光荣拉着客了。
      
       唐光荣不在,留香还是对着那条小街笑了笑。
      
       除了雨雪天不能去跳舞,其他的日子里,每天早晨走到这里,留香都要这样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往树下的三轮车队里张望一下,寻找着唐光荣和他的三轮车。如果唐光荣和他的三轮车在,留香就会对着唐光荣笑一笑,不管唐光荣看没看见她。如果唐光荣不在这里,自然就是唐光荣拉着客走了,留香也会笑一笑。她想不管唐光荣在或是不在,唐光荣早上是在这条小街上讨生活,这条小街总归是会看见她笑的。
      
       当然看见留香笑的,还有那些和唐光荣一样守着三轮摩托车在那里候客的人。他们知道留香每天早上从桥下走过去,根本不是去工作,而是为了赶到英雄山去跳舞后,就都找到了新话题,抽空忙着和留香打招呼。说没想到唐光荣一个开破摩托车的下岗工人,家里居然还养着这么个迷恋跳舞的老婆。
      
       唐光荣原来的同事大个子,和唐光荣一起二次下岗后,也跟着唐光荣在这里开三轮拉客。有一次他看见留香对着唐光荣笑,就笑着对着留香说:“留香,你能不能每天早一会出门,来这里教我们跳一阵子,让我们在冬天等客的工夫里,也好跳着舞暖暖手脚。”
      
       留香说:“我害怕你们学会了跳舞后,会把摩托车开得也像跳舞一样在原地转圈子。要是那样,就什么样的客人也不会跑到你们的摩托车上来了。你们天天拉空网,回头你们的老婆就会骂我害你们了。”
      
       大个子说:“我和唐科长都已经从面粉厂里下两次岗了,我们大不了再从这里下一次,再走一次狗屎运。”
      
       留香瞅了眼唐光荣,然后对大个子说:“我不能再和你白话下去了,再白话就要晚了。”
      
       留香跳上了自行车,听见大个子在后面嘻嘻地笑着对唐光荣说:“唐科长,你老婆去英雄山跳舞,怎么弄得比那些明星走穴挣钱还积极。”
      
       留香回过头去笑了笑,大声对唐光荣说:“光荣,你拉客的时候路上小心点。”
      
       唐光荣从来不愿意和人说起他下岗的事。偶尔地说起来,也会打着哈哈说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唐光荣说我从一个厂子里前后下了两次岗,还下得那么窝囊,能不是笑话?
      
       下岗前,唐光荣曾经是面粉厂的一名保卫科长。说起下岗来,唐光荣说留香是纺纱车间的一名纺纱女工,下岗也下得像那些棉纱一样干干净净。只有他那岗,下得是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几乎窝囊得让人说不出口来。
      
       唐光荣第一次下岗时,是他们那个中外合资的面粉厂破了产,倒闭了。工厂破产倒闭了,不论原来是什么资的,都像俗话形容的树倒猢狲散那样,工人们理所当然地就跟在后面惶惶而散了。说他们的面粉厂是合资企业,是因为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资金是新加坡的一家公司注入的。有了外资血统,当然不论几分之几,那都是混血的中外合资企业,是一种看不见的冠冕。单是这个名头,就足够让人怦然心动的。唐光荣当初从造纸厂往面粉厂去时,是花光了手里一大把的关系才进去的呢。但是,唐光荣头发梢上也没料想到,一个总投资两亿多人民币,风光无限的合资企业,居然也会说垮就垮,转眼变成了资不抵债的一个空壳壳。
      
       下岗几个月后,唐光荣忽然听大个子说他们那个破了产的中外合资面粉厂,已经被原来的厂长盛大年用三百万买了去。仅仅用了三百万块钱,曾经投资两个亿的面粉厂,就转化成了盛大年个人的面粉厂?唐光荣怀疑完了这是个传言后,还是想不明白,觉得那个做决定拍卖面粉厂的人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要是脑子没毛病,都可以拿小脑去想一想了,那两个亿的家底子,可就是败坏在这个盛大年手里的!
      
       唐光荣闷头想了一个月,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他就在一个下雨天里,骑上自行车,冒着大雨去了面粉厂门口。他想到那里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白的答案写在厂门口那块小黑板上,跟过去厂子里通知大家开会和学习那样,一目了然地挂在那里。
      
       骑着车子到了厂门口,唐光荣当然没有看见过去常挂在门口的那块小黑板,没有找到他想找的答案。但也有出人意料的结果,那就是他把丢失的工作突然给找回来了。并且,还重新当上了面粉厂的保卫科科长。
      
       3
      
       在大观园路口被红灯和一面摇摆的小黄旗子拦下来,留香正看着前面的红灯读秒,就听见兜里的手机在唱歌。掏出来一看号码,是唐光荣的姐姐唐娜。唐娜说我就在你对面的路口。留香往马路对面的路口找去,看见唐娜那辆银灰色的宝来车,也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拦在了路口上。唐娜小声小气地说:“伟大不是今天从澳大利亚回来么,你怎么还去跳舞去?”
      
       唐娜一直不赞成留香去跳什么舞。她先是对唐光荣说,正经人家的女人,下了岗不琢磨着怎么去挣钱,谁没事了天天跑去跳舞?见唐光荣不做声,又说,我看见别人在那里教人跳舞都是收费的,教会一个三步四步,就能赚上五十块。你媳妇倒是好,雷锋啊,不光不赚钱,还要自己买上录音机搭上电池钱。
      
       唐光荣当时想了半天,说你们单位好没有下岗,自然不知道人下了岗后的滋味。留香跳舞不单是跳舞,其实她是像喝药一样的,是为了治病。
      
       什么病?唐娜说,要是跳舞能治病了,还要医院干什么使。
      
       唐光荣说,有一些病医院里是治不了的。
      
       后来留香从唐娜那里知道了唐光荣说的这些话,心里被唐光荣感动了好多天。那些天里她去跳舞,跳着跳着,心里就会积出一汪说不清楚来由的泪水。
      
       留香从唐娜的车上收回目光来,笑着说:“他们不是下午到吗?现在才是早晨,太阳刚出来呢。”
      
       “他们是下午到。但你总该先去帮着咱爸买点新鲜水果什么的,再收拾一下家里吧。你也看过韩国的电视剧,你看韩国人的家里,哪家不是干净得要命。”
      
       “你放心,来得及。”留香说,“韩国人的家里就是新纺的纱一样干净,她现在跟着伟大到了中国,进了唐家的大门,不是也得先学会入乡随俗嘛。再说了,咱们家就是再赶着重新装修一遍,也不一定就能收拾得像人家韩国家庭。”
      
       留香不知道韩国的环境是不是像新纺的纱那样干净,但唐伟大在打给唐光荣的电话里说过,生活在澳大利亚的人,要是愿意,他们出门回来都是可以穿着鞋子直接上床睡觉的。当时唐光荣一边听着唐伟大的话,一边重复给家里人听。他最后给唐伟大总结父亲的话说:你要好好在那里待着,争取能拿到绿卡。你看看我们这里,就是上海和北京那样的大地方,人从外边回来,能穿着鞋子直接躺到床上去吗?不可能的事!
      
       唐伟大是唐光荣的弟弟,大学毕业后先是到北京读了硕士研究生,后来就到山西的一个农业研究所工作了两年,前年被派到澳大利亚学习,在那里找了个韩国的媳妇。
      
       唐伟大研究生毕业刚到那家农业研究所时,唐娜知道了,说我们好几家子人供着他读研究生,他怎么就选择了那么个专业,搞什么不好,搞农业研究。唐光荣说搞农业研究怎么了,我们现在吃的大米都是那个叫袁隆平的人研究出来的。要不是他研究的杂交水稻,把水稻亩产提高到了上千斤,说不上我们现在还要一天里节约着少吃几粒米呢。人类可以没有楼住没有车开没有钱花,但是一定不能没有粮食吃。
      
       留香没有想到唐娜会在对面的路口上看见自己。当然,如果唐娜不给她打电话,她同样是不会知道唐娜看见了自己的。留香走在路上从来不喜欢东张西望,她的习惯是只看正在行走的这一侧路上的物体。留香的这个习惯在唐光荣给她发掘出来以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毛病。
      
       那时候唐光荣还没下岗,他看见留香眼睛里看不见那些连绵不断的纱线后,天天闷在家里,仿佛在一个月里就老去了三岁,像植物园里一只突然硬了壳的笋。
      
       他们家紧靠着凤凰山花鸟市场,隔着一条日夜流着污水的工商河,一条街上是卖花鸟鱼虫破古董烂玉器的,另一条街上就是专门卖狗卖猫卖兔子的宠物市场。每逢周末这一天,你看吧,两条街上从早到晚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路口的各种车辆更是拥挤得一塌糊涂。那个堵,让人看了都喘不过气来。没下岗前,留香和唐光荣都是有些讨厌这个市场的。有一次唐光荣和留香蹓跶着出来买花,看见一溜迎亲的婚车被堵在了路口上。等他们转了一大圈,提着买好的花走回来,发现婚车还趴在那里,那个新郎的眼睛都快急得长满绿青苔了。唐光荣看着留香,说这个新郎要是我,我就去把交警队和市政府都告了。市场是要有,但不能乱成这样一锅粥吧,进进出出的没有一条路可以畅通。这还结婚呢,要是周围哪户人家赶在星期天里失了火,等到消防车开过来,恐怕一座楼都烧光了。留香说我觉得最怕堵在这里的还不是消防车,而是那些要生孩子和突发了心脏病的人,他们若是被挤在这里,还不得生的要生在车上,病的要病死在车上。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