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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与根

发布: 2009-6-19 07:58 | 作者: 孔捷生



       去国多年,我对国内的新潮语汇已有陌生之感,例如“漂”字,近年颇常见,望文思义,似乎有点飘泊的意思。是否作此解,我也不甚了然,不过借来概括自己生命的年轮,却很贴切。
       
       若要寻根,我的生命根系应与“水”有缘,我出生的那座城市,被一条大江横贯,帆蓬、水鸟和湿润的江风,至今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穿行。十五岁那年,我便离家远行,那算是人生的第一个驿站了。彼处水更多,河涌纵横,水气迷蒙,每日出工放工走不完的桥,难怪乡农训斥黄口小儿,多用此句:“我行桥也多过你行路!”那是西江流域的一处水乡,我在那里当知青,彼时已觉离家很远,真是少年不识“远”滋味,人生长途,还未知尚有行程几许。
      
       两年后,我转赴海南岛,此为知青生涯的另一站。在这里我闻不到海风的咸味,与我相伴的不是水而是山----莽莽苍苍的大山。这是整个海南岛的中心点,我栖身于五指山脉的一道襞皱里。那年我十七岁,正是认知生活的敏感年龄,于是山的轮廓如刻如凿,永存于脑质层,恍如生命年轮里色泽最深的纹路。
      
       再后来我回到广州。其时文革尚未结束,人们对“革命”早生倦意,时代的苦闷抑郁写到了每个人脸上,人际之间的冷漠戒备且不说,尤是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加甚至大打出手,在大街小巷日日可见。国人对现实的焦虑怨愤无法宣泄,便倾泻到自己同类的头上,这是末世景象!我踯躅于长堤,眼底一江来水,再无儿时见惯的帆影,突突机轮拖着长长的浊烟,荡开浮沉不定的垃圾,笨重地蠕动……我蓦然觉出,珠江的郁卒倦颜和我的父老乡亲脸上的表情非常相似。那些日子,我时常怀想起大山的庄严静穆,原始森林的气息一再裹挟着我的呼吸。然而我知道,革命的磅礴风雷,并未遗漏了那道大山的襞皱,在海南生产建设兵团的茅草营房里,我也曾是革命的对象,其实又有谁不是这个狂暴时代的祭牲?
      
       可幸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那时我已在广州一间工厂里做了几年工人,工余时间写了几篇小说稿,其间寄托的不外是一个时代“愤青”对现实深深的质疑和追问,适逢“伤痕文学”泛起,小说得以发表。1978年初,我便到北京文学讲习所进修,同窗者均为当时文坛的青年才俊。姻缘注定,命运使然,我在北京一住就是十年,在这里结婚成家,居所就在天安门广场西侧。关于中国社会的跌宕转折,这十年里我留下了最丰富最深刻的记忆。
      
       八十年代是中国充满生机的变革年代,回想起来,那时我们都很清贫,工资及稿费均很低,然而同行朋友没一个是为稿费而写作的,那其实是出于心灵涌动的一种表达,哪怕失之稚嫩却无比真挚,作者与读者都充满着挣脱蒙昧之后对新知的渴求。那时无论国家的政治生活还是社会文化,时时处处都迸发出新旧摩擦的火星,“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所走过的人生里程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历史时段竟在日常生活中都发生着如此之多的戏剧性事件。
      
       这是思想的年代,求索的年代,骚动的年代。那十年间,我都住在北京。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水,她是一座干旱而且不时受塞外风沙困扰的城市,但她的脉络里奔涌着一种文化气质,厚重执著、恢宏大气,令我这从山重水复中走来的南方青年深受感染,甚有可能,她最终左右了我的命运。1989年,一起震撼世界的历史事件在这里爆发----大时代来临了,这是改变民族命运的伟大契机,极其不幸,它以最惨烈的方式猝然结束了……
      
       我深深卷入其中,并且目睹了不可思议和不可饶恕的杀戮罪行,历历情景我永世难忘。这不再是我的国家,我无法面对和承受如此严酷的事实。于是我选择了离开,开始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放逐。只是我当时不晓得自我流放竟长达十五年之久。如果人生旅途以不同时段来划分,最长的一站,是从我的生命呱呱堕地到少小离家,不过也就是十五年。而今又是十五度寒暑,还未知何日是归期。
      
       去国之后,“飘”着的感觉益发强烈。我驻足异乡的第一站是旧金山,那里有很多亲戚----宗族谱系意义上的亲戚,却多是第三第四代的土生唐人。他们对我很好,华人血脉里神秘的亲缘基因委实教人惊叹。我这片飘絮挂到了宗族的树上,想必也会伸展出根须,日渐长成其中一柄枝桠,在西岸的天风海涛中飘舞。可惜这只是一种假设,因为才过半年我就迁徙到东岸了。
      
       普林斯顿大学,当时聚集着一群滞留或流亡的文化人,有一位美国校董慷慨捐款成立了学术研究中心,我也成了其中一名研究员。先期从法国辗转而来的苏晓康租下了一幢独门独院的大宅,我和远志明、张郎郎等先后入住。该宅被称之为“人民公社”,其时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既无家亦无根。那是中产阶级住宅区,三五个男性住客同居于斯,颇令人侧目。然而我们不在乎,这无非流亡驿站而已,尽管事变血痕未干,但放眼寰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风驰云走,我们均觉回归有期,人在客途,便一切从简。
      
       一年后,各人家眷陆续来美,“人民公社”维持不下去了,我在一处叫“奔狐”(Fox?Run)的小区租了公寓。“奔狐”小区风景优美,它位于湖泊侧畔,终年雁群起落栖息,每日清晨雁鸣不已,吟唱着无词之歌,清越而悠扬,推门眺望,满目湖光林影,宛如世外桃源。在这里,我开始种花弄草,此举被访客陈奎德谓之为“标志性事件”,他说:你的过客心态已有变化了。经他点破,我蓦然觉出,原来飘絮已悄然堕地。
      
       西出阳关,雁书难寄,家山的面影已依稀融入了梦境。在普林斯顿诸人当中,我率先走出第一步----1994年,我贷款卖下了一幢房子,从此,絮开始向根的过渡。然而,这是浮根,在美十五年,我渐悟“人生如寄”的真义。普林斯顿诸人在九十年代末各散东西,“逐水草而居”。我们一家搬到了华盛顿,我也挥别长达廿年的居家笔耕生涯,从此成了上班族。记得第一天上班,钻进地铁车厢,身边有几个戎装笔挺的五角大楼职员,这已让我惊奇(我以前住过的地方都难得见到戎装军人),最大的感触是在地铁甬道穿行时,满耳橐橐靴声,登时让我足下颇觉生疏的皮鞋增添了质感----我不喜穿皮鞋,如同我不爱朝九晚五的上班,然而这就是生活。当我穿坏了第一双皮鞋,便已和周围的陌生人彻底同化,在地铁上打瞌睡,翻垃圾报刊,追踪NBA和橄榄球的赛果(我始终未学会欣赏棒球)……只有一点难以改变,就是对故国遥远的关切。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偶吟此句,无限惘然。家乡先前离有我多远,现在依然有多远,而且似乎更远了。这十五年间,我三次到过亚洲,所到之处,港台与韩国、印度均毗邻中国大陆。前两次我都未敢异想天开,唯是2002年我重临香港,住在铜锣湾,上街不经意瞥见一家旅行社的广告称:可以代办大陆签证。我不由乡心萌动,此前不作他想,无非是不愿面对某机构的盘问稽查,甚至要你签写某类格式的文字。十数年前让我决然远遁的历史断层,迄今依旧横亘于我和这个国家之间,我思念故土家园,却无法解开和“国家”结下的心结。如今有中介的旅行社出面代办,我和“国家”都可略去彼此的行为追诉、精神诘问和道德审判。此番投石问路,不外是聊慰乡愿而已,我无意去摇撼和“颠覆”那尊图腾巨兽,甚至就近端详审视它都兴致缺缺,我觉得自己对它已看得很透彻,我此来不过是一个寻根“吊客”,在文化故土上凭吊自己的岁月流痕。只不过,这个“国家”对我也看得很清楚,才过两日,我到那家旅行社取护照,职员告我:你没有获得签证。言语之间,该职员十分好奇,而且有点负疚,他一定会释出更多的热情来解答我的质问,并指导我下一步应该转赴中旅社或者其他机构,等等。我却不多言,称谢之后便掉头而去,步上走廊,自动玻璃门轻柔地合上,在我听来,仿佛两扇嵌着兽环的红门轧轧有声地合拢,最后轰隆一声,把我关在外面----蓦然念及,某部戏剧、某部电影、某部小说,都有过相仿的情节----一瞬间,我隔着玻璃门瞥见那位职员茫然不解的表情,他不知道来人是谁,然而“国家”知道,事情就是如此。
      
       从那以后,故国的山山水水,便都在记忆里沉积下来,化为浮雕,不再有谁能阻止我走近它。午夜梦回,如同飘絮落下,围拢过来的是庞大的根须,五十载光阴,十五圈年轮……那就是我的文化领地、我的精神家园。
      
       写于2004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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