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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

发布: 2008-6-27 11:00 | 作者: 丁南强



我生于狂风,推动狂风,

却置身于和大地的分离中。

 

一颗桐树离开秋天;群星之下——

一个人消失在淮河以北的平原上……

一个人沿着胸中的悲伤和生活分开。

这两个人是两个世界,也是一次熄灭。

这两个人是两面镜子,也是我的一个幻影。

我从桐树离开秋天,在落叶上飘零,

一颗古老的星辰使天空和大地背道而驰,

我陷入生存的普遍的分离中。

我捧起自己这面镜子,又将它打碎。

群星指明了存在的废墟;生死之中——

一个人奔跑在邙山有限的月光中……

一个人从淮河的黑暗醒来,燃起生命的烈火。

这两个人是两次呼喊,也是一种喑哑。

这两个人是两种觉悟,也囿于同一深渊。

我生于狂风,走在狂风的悲痛中。

我怀抱我这喑哑的火种,最后的黎明。

我像雷霆一样呼吸,像天空一样稳定。

 

我生于狂风,引导狂风,

却置身于和虚无的对抗中。

 

一个夜晚被我带走,一根树枝为我折断。

一滴悲伤的泪水为我消融在雪上。

一个被风暴驱使的人和我擦肩而过。

一个被流星追赶的人走在光阴的前面。

一朵花打开枷索,一次呼吸持续。

一种形而上的月亮射上夜空。

一场暴雨淹没一片草地,青草被送回天上。

一个世纪和一次最彻底的遗忘。

一次转折,上升,坍塌和崩落。

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在空气中消失并不简单。

我引导狂风,操纵狂风。

我以毁灭对抗毁灭,以虚无战胜虚无。

尘土压住世界,雄鹰从地上飞走,

我却注定在地狱的黑暗中生活,蒙住双眼。

我,一个影子般的献身者,烈火的播种者,

在秘密的道路上前进,觉醒。

我进入自己这片着火的废墟,内在的真实。

我接过自己这个秋天,从落叶上飞行,超越。

我孤独地守着自己的灰烬,毒酒和回声。

我砍断自己的生,纳入狂风的秩序。

 

我生于狂风,吸收狂风,

和大地分离。

我和黑夜分离,从不占据黑暗。

我和曙光分离,和曙光中的光明分离,

却无法在狂风中停留。

我召唤雷霆,多么孤立又多么坚定!

不灭的苍穹:我也和群峰分离,

和群峰之上最高的梦想分离,

置身于这个世界的废墟中。

 

不灭的苍穹:这就是我的生活和黑暗,

我生于狂风,操纵狂风,加强狂风……

 

巨人的脚印在天梯上延伸,

我注定留在稀薄的土地上,被浮尘吹动。

在一束凄厉的光阴背后,

野花凝止,飞鸟聚集在沉寂的枝桠,

我听见三种声音从寂静中迸出。

我和大地分离,和沉默分离,

但分不清哪是我自己,哪是世界。

我离开黑夜,留下星辰,迎来曙光,

但分不清哪是世界,哪是真实。

光阴的背后:早年的火安静地燃烧,

灰烬和野花悲哀地歌唱,

还有湖水滑向蓝天,白云驰入碧野……

我听见三种声音从虚无中分离,

但分不清哪是生活,哪是黑暗。

一片盲目使时光关闭。

我只是我自己,我的世界和我的真实。

三种声音也是一种召唤,

从这个世纪的废墟中传来,

我注定跟随狂风,在最后一场雪中降临。

时光即是花园,在永恒的悲哀中关闭,

花园里沉睡的人子呵,

一根枯草把你手脚拴住,

一粒尘埃把你阻碍……

只有我和大雪无声地分开,带走内心的洁白!

 

我生于狂风,和狂风交织一起。

我召唤雷霆,和怒火交织一起。

 

青草带给我的岁月,月光洗过的记忆,

成长为云朵的仰望者,还有肮脏大地上的

地平线似的眺望者……

我举起星辰,召唤曙光,朝霞和大雪

——我梦中相互依存的三位母亲;

召唤苦难,信仰和美

——我血中汹涌奔腾的三位兄长。

我举起星光,把远方召回!

我不过是一只在苍天深处惊醒的雄鹰,

但我的飞翔足以毁灭整个夏天。

我不过是一道在海水之上铸造的闪电,

但我的愤怒足以粉碎一次哑默。

我也在对抗着灰烬,荆棘和虚无

——这大地上带着镣铐的三位哑者。

对抗着镜子,死亡和谬误

——我内心加速生长的三位敌人。

我举起狂风,和天空交织在一起。

我举起烈火,和世界交织在一起。

我不过是流星中的一瞬,天光中的一瞥,

我不过是听从了废墟中的召唤

降下海水,风暴和真理,

我把狂风纳入胸怀,从来没有如此高傲!

 

我有我的来自地下的深厚的力量,

但在狂风中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有我的心灵和呼吸,暴雨里的成长,

但在狂风中这一切是分离的。

那在狂风中掀翻的波涛是我,毁掉的江河是我。

那在狂风中铸造的长剑是我,重建的血肉是我。

我和狂风共同推动生命,

但对生命而言,却显得脆而苍白。

我和狂风共同举起苍穹,

但对苍穹而言,却显得渺小而孤单。

我有我过去的晕眩和虚幻,对深渊的蔑视。

我有我未来的妄想和真实,对存在的提升。

但在狂风中即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一切都是现在,进行和开始。

在狂风中只有一种真正的时间,即现在。

在狂风中只有一种真正的方向,即向前。

 

我生于狂风,和狂风一起推进,

和大地的力量一起从白杨的枝条上升。

 

我和紫燕一起飞离黄昏,把家安在浮云中。

我和落日一起降落,向天涯索取热血。

我闯进月亮的怀中,蓝天打开她的废墟。

我从溪水捧出朝霞,用纸花加固春天。

我记得屋顶上唤我的骄阳,日子沉睡的脸。

我回答桃花,羊群和岸边的红柳。

呵,一场迷雾遮盖了一切,包括童年的沙难。

一场梦幻阻挡了天空的飞行,一阵秋雨落在衰草上,

一夜的呓语使我转向风暴……我在虚无中上升!

也在秩序和焦虑中上升!

 

狂风推动邙山,我犹如一只头颅升向山顶!

我踏着自身这片阳光走向山顶!

“生命!”我抱起这颗太阳站在山顶!

“用生命的烈火照亮生存的黑暗!”

我和狂风一起推进,选择了这死亡的顶峰!

站在山顶上眺望——

发亮的树丛和远方在悲哀的潮水中涌动,

南方和北方

相距越来越远。

我曾被嵌在这两个方向之间,

像一场恶梦,

现在我从梦中惊醒,好似自己不曾有过……

寂静的我和死亡如此贴近,

我也在静止中上升!

 

我生于狂风,和狂风一起上升,

在悲怆的淮河岸边,

波涛中翻卷的时光把我变得空虚而荒凉。

当狂风吹灭热血,月光扶起芦苇;

当乌鸦分开夜空,童年止住细雨;

我和波涛中翻卷的时光一起流逝,

我和波涛中泡哮的重量一起上升。

我,一个心灵的重建者,地平线上的持灯者,

在坦荡如砥的淮河平原上将寂静打开。

——也就是将尘土和喧嚣无声地关闭!

关闭自我,起点和终点,

在悲怆的淮河岸边,我的成长之地,

我梦见时光的无数面镜子,我只是其中之一,

现在我用自己这面镜子将寂静打开!

在那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镜子深处,

我和狂风一起构成整个倾斜的淮河平原。

我梦见衰老的葵花和腐朽的血飞溅,

我梦见四季空虚而荒凉的车轮辗过流水,

我梦见永恒的一面镜子:镜中的事物彻底消失。

 

将寂静打开,在自我这面澄澈的镜中,

死亡是最后坠落的一只鸟儿。

我又回到事物的起点,和黑夜的混乱合而为一,

但不形成黑暗,

——一种第三状态。

寒冷的土地,乌鸦和时光倾毁的花园:

仿佛我突然站到天上,

把地上漆黑的神祗压得更低。

仿佛我属于天上的一颗星辰,

只是闪烁,在光芒中和自身分开。

我昨夜梦见的那场大火

只是我雪地上挣扎的身影。

将寂静打开:整个天空玉石俱焚,

有谁像我这样独立于黑暗

对永恒发出追问?

还有桐树在狂风中,

我一年的悔恨在狂风中,

哦,无始无终的狂风中……

无穷无尽的黑暗捂住地面,

我捂紧自己剧痛的额头,

和这生存的黑暗笼罩在同一树梢上。

狂风吹动桐树,

我打开这其中的寂静……寂静!

 

我也回到事物的终点,和邙山上的死亡合而为一,

但没有卷入死亡,

只是相互吸收,依靠,犹如山的南面和北面。

在洛阳之北,狂风推动大地,大地举起邙山,

永恒渐渐变蓝,从空虚的天空透射出来。

此刻,我面对死亡,和狂风一起上升到静止,

洞悉事物的秘密:

事物既在此处又不在此处——自由

我和死亡合而为一,和狂风合而为一,

在寂静中上升。

我生于狂风,在狂风中打开寂静,获得寂静,

在上升中和寂静合而为一。

 

我和狂风合而为一,既不生成我也不生成狂风,

而是二者之间的吸收:寂静。

我和寂静合而为一,既不生成我也不生成寂静,

而是二者之间的融合:永恒。

 

我生于狂风,回到狂风,

置身于和寂静的相互吸收中。

 

一颗桐树回到春天;繁花之上——

一个人出现在淮河以北的平原上……

一个人沿着胸中的喜悦和生活汇合。

这两个人是两次闪光,也是一个统一的世界。

这两个人是两面镜子,也是我的一种真实。

我从桐树回到春天,在青草上成长,

一朵怒放的鲜花使世界和生命合拢,

我进入前所未有的生存的自在。

我捧起自己这面镜子,聚拢心目中的光明。

繁花显露了存在的花园,死生之中——

一个人奔跑在邙山无限的春光中……

一个人从淮河的迷雾走出,回到生命的秘密。

这两个人是两次呼唤,也是一种回声。

这两个人是两种觉悟,也从同一盲目脱身飞出。

我生于狂风,走在狂风的前面。

我怀抱我这觉醒的世界,最后的生命。

我像寂静一样呼吸,像永恒一样稳定。

 

我生于狂风,回到狂风,

置身于和永恒的相互融合中。

 

永恒既不是开始也不终结;

在永恒中,开始即是终结,终结即是开始;

在永恒中,此时即是彼时,彼时即是此时;

永恒不通向任何时间,但任何时间都通向永恒;

永恒是超越普通时间之外的巨大时间;

永恒是终极时间,终止其它任何时间;

永恒的中央是无穷多的时间,边缘没有时间;

永恒是可以进入的,永恒之外是寂静;

永恒本身没有目的,没有意志;

永恒是自由的,绝对的,普遍存在的;

在永恒中的存在是一种没有时间的存在;

在永恒中的站立是一种没有大地的站立;

在永恒中的飞翔是一种没有天空的飞翔;

在永恒中的生活是一种没有世界的生活;

………………

 

我生于狂风,回到狂风,

置身于世界的秘密中。

 

19939,洛阳

 

注:曾以“黎明”的笔名发表于《诗神》(19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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