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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第一年

发布: 2009-4-10 05:43 | 作者: 朱伟




       负责劈柴的,其实另有其人,一个被监管的朝鲜族老兵,是所谓「朝鲜特务」。我记得他姓朴,每天只穿一件部队发的军绿色球衣,不停地举着斧子在那里劈柈子,劈下的柈子都堆成了山。我的工作,是把柈子抱回宿舍,码在一进门的地方。白天,大家都出门砍柴、拉水去了,我就成了烧炉工。工作主要是保证晚上的柴禾,打扫卫生,保证炉火不灭,还有一壶壶地烧开水,灌满全部的暖瓶,再就是到偏近黄昏的时候,开始烧炕。每天晚饭后,是宿舍里最热闹的时候,没条件洗澡,大家只能围着火墙擦身。一个个都脱得仅剩一条裤衩,打半盆水,先把脑袋整个埋在水里,呼噜呼噜,水溅得四处都是;那水溅在烧热的火墙上,就冒出带石灰味的水气。然后,一块毛巾,从上擦到下,擦下身时候都是工步,毛巾整齐地在裤衩里来回地掏。擦完了,纷纷展开双臂,靠近火墙热烤,烤到浑身舒展,那是最惬意的时候。擦干净后上炕,下棋打扑克,吹笛子吹口琴,侃山聊天,各不耽误。红灯牌收音机是唯一连接世界的纽带,有时候能听到一个极为低沉的声音,「这里是红旗广播电台」,于是就赶紧转台。

       这样的室内浴,洗完往往一地的潮湿,同时屋里开始瀰漫出各种臭味:火墙上开始挤满各种鞋与鞋垫——都需要靠暖暖的火墙烤上一夜,第二天穿上,再走进严寒之中。烧炉工最美好的时间是在晚上:歇灯号吹过,大家很快就都熟睡了,于是世界就会变得特别的静。这时候你的任务,是保证炉火不断熊熊燃烧,反正门口有的是柴。搬个板凳,面对炉膛,看着那些白桦树的柈子滋滋响着冒水汽,美丽的桦树皮在火中渐渐卷起来,被烈火吞噬,变成熊熊燃烧的一部分。对着炉火看书,在我的记忆中是最美妙的——那火光就在书页上跳动。那时流传的是大家从家里带来的书,五花八门,我最难忘的,是法捷耶夫的《毁灭》。还有一本厚厚的《马克思传》,以及一本厚厚的《朱可夫传》,不过记不大清是不是那一年冬天在炉火前读到的了。

       烧炉工最值得炫耀的,是把火炉的炉盖烧成通红透明。这时火膛里,炉火愤怒地轰鸣着,就像奔驰着火车。炉盖透明得像要融化。那时候,屋里温度就会很高,窗玻璃上的冰霜全都融为水,进入梦乡里的人一个个舒服得四仰八叉,全不盖被子。走到寒气凛冽的室外,是宁静的冰天雪地,月亮清寒,就像一个大冰盘,抬头看月色下烟囱里散发的紫色的烟,实在是另一种的美丽。

       当然我们的生活也不尽是田园。当时正是中苏关系紧张之时,我们地处中苏边境,清理阶级队伍的主要任务是挖出「苏联特务」。周边晚上的荒野里,经常会升起很多信号弹,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传言最神的是关于七连的。七连驻地是山神庙,那里本是日本关东军面对苏联最近的一个兵营。据说当时关东军有「大大的山神庙,小小的哈尔滨」的说法,所以这里战败后留下了几百栋成片的营房。这些废弃的营房全部只有房架,没有了房顶与门窗,苏联红军驱除关东军后,把可用木料全部拆除运走了。这些废营房里出现的信号弹很密集,据说信号弹是定时自动发射,所以围剿总一无所获。当时最毛骨悚然的传闻是,巡逻人员走到废房子里,不见人,却有还未燃尽的火。关于信号弹问题,至今仍然令我不解:如真有特务,当时的信号弹除了恐吓作用,又有甚么意义呢?是为了证明他的存在,还是为了与清查较量?

       因为形势紧张,夜晚增加了轮班巡逻,主要任务是保卫麦场。麦场上有几个大粮囤,积存着秋收的全部果实,拖拉机与各种农机具也都停在那里。农业连队没有枪,值班的两个知青只能空手徒步巡逻,现在想想也觉得荒唐。除了冷,还有在黑黝黝的凛冽寒风中的恐惧。我清楚记得,有一位北京知青在一次夜巡中与我同班,他是中科院地理所的子弟,说话瓮声瓮气。他似乎是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一定不要在明亮的地方走,在暗处,别人就在明处,我们就处处主动。我们于是就专拣暗黑的地方走。他又说,两人一定不要并排,并排危险的概率就太高,我们就彼此拉开距离,可是越拉开距离,就越觉得身前身后都是声音。夜里很静,踩在结了冰的雪面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巡逻时候,最温暖是从麦场走进亮着昏黄色灯光的马厩里,马不吃夜草不肥,这时候那些马都把脑袋伸在马槽里,安静地嚼着夜草。到值夜班的马厩的火炉边坐坐,有时能吃到烤得香香的老玉米。

       随着一批哈尔滨工读学校的学生到连队,清理阶级队伍升级了。在批斗会现场,他们搬了个窄窄的树墩子,让有嫌疑的所谓「特务分子」摇摇晃晃地站上去,然后一脚将树墩踢翻,看着他们仰面摔倒在地,再上去拳打脚踢。后来,「特务分子」越扩大越多,先是牵连到睡在我们班的开「二八」拖拉机的司机,再牵连到爱拉二胡的副班长。开拖拉机的司机姓齐,因为像狗熊一样长得又黑又壮,被老战士们称为「齐瞎子」。追查他,他嘴硬,不服,就被打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我们全班都对这样打人反感,又没人敢站出来。「齐瞎子」被打后,也不说话,后来我们见他炕头放了一旅行袋的饼干,是在小卖部买的,足有十几斤,就在暗下里嘀咕,怕他想不通,要自杀。大家就开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决心一旦发现就阻止他轻生。后来发觉,他每晚睡觉都是鼾声如雷,才明白他根本就没当回事,「活一天算一天,该吃的吃光,该喝的喝光」。这事后来不了了之,查了一通,甚么也查不出来,就一风吹了。那年冬天,「齐瞎子」问题查清后,他就结婚了,娶了一个漂亮的小媳妇。我记忆中最清晰是我们到他家新房,见他与小媳妇面对面,一块扯被里、缝被子的场景。两人面对面地扯被里的样子,后来一直在我心里成为温馨家庭生活的一种象征。

       冬天食堂的菜,只有三种:土豆、白菜、萝卜。这些菜平时贮藏在菜窖里,全都被冻过,吃的时候放在大锅里炖,根本没有油水。所以,那时候能到老战士家里吃一顿狍子肉,是天大的享受。冬天,狍子会成群结队在远处的雪原上跑过,在白雪上留下的脚印,回来时候,它们一定还走这条路线,所以被称为「傻狍子」。老战士们在它们经过的路上设下连环套,就可以套住牠们。狍子肉的做法,在当时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和土豆一起炖,而且肉少土豆多。

       还有一个解馋的办法,是到小卖部。小卖部里最吸引我们的,是上海梅林牌的红烧猪肉罐头。铁盒包装的罐头里,其实有一半是油,肉很破碎,一共也没有几块,但是吃起来极香。从食堂打回没有油水的菜汤,掺上罐头里的红烧猪肉,然后在宿舍的炉子上加工,再吃就感到鲜美无比。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加上边境地区的津贴,每个月只有四十九元,但是作为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过的简直是奢侈生活。所以,我们到小卖部并不怜惜花销。最奢侈的一个,大约是少体校打篮球的陈文江。他近一米九的个子,穿四十四码鞋,张开手就能把篮球单手抓起来,大家觉得这一手非常了不起,因此都叫他「大手」。他有每天保持干吃奶粉的习惯,只要回到宿舍,就靠在被褥上一口口干吃奶粉,还说,奶粉的味道比牛奶要好。除奶粉,他还爱吃白糖,也不用水稀释,就那么一勺勺地干吃。

       冬天小卖部里的水果,只有冻柿子与冻梨。相比冻柿子,我对冻梨的印象更深,那是一种圆圆的黑色的梨,冻得非常结实,像一个个铁球。把这些铁球买回来,先扔在水里解冻,等一层透明的冰壳褪去之后,里面是半烂半不烂软软的瓤,咬在嘴里,还是冰牙。

       当时最吸引人的娱乐,当然是看电影。放映地就在食堂,冬天四面漏风,墙上都结着一层冰霜。最难忘是那一年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轮转到我们连队放映,似乎已经是下半夜的两三点钟,可是大家仍然像是迎接一个节日那么高兴,没有人在意那冬夜的寒冷。

       冬天最难受的是上厕所,风从茅坑下钻上来,有如利刃割肤,下面,是宝塔般耸立在那里结成冰砣的粪便。这样蹲坑的滋味实在受不了,我们就选择野外的雪地方便。但是旷野里八面来风,又是另一种滋味,等拉上裤子,屁股冻得完全麻木。一场大雪后,我们在靠宿舍的山墙边上,动手用积雪围成了一个厕所。这厕所垒成一人多高,走进去还有一个拐角,经过这拐角,才是用来如厕的隐秘的空地,周边是洁白的雪墙,头顶是明净夜空中一轮清明之月,风都被挡在外面。这个雪厕又干净又方便,每天的排泄物会迅速冰冻,也没有臭气;清洁的时候,只需把粪便铲去,再铺上新雪,就能每天都保持整洁。

       在宿舍门口,另一个必需解决的,是日常的泼水问题。每天洗脸洗脚的水,如果出门就泼,门口就会都是冰,相当危险。我们设计出一个坡度,大家都顺坡倒水,渐渐变成一个顺坡的冰面,于是很快有人用桦树干钉成一个小爬犁,顺着坡面可以滑下去,大家都觉得好玩。

       在记忆中,这一年过年,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喝的是六十五度的「北大荒」。过去在家里,只跟着父亲喝过一点甜酒(也就是那时零卖的葡萄酒),所以烈酒下肚,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结果大年三十的夜晚,我吐得一蹋糊涂。不过喝多的好处,是晕晕乎乎忘记了想家。等到酒劲过去,大家动手包的的年夜饺子,都已经包得差不多,等着下锅了。对那个除夕夜,还有一件事很难忘:我们放到室外去冷冻的饺子,最后都给狗吃了,还有我们埋在雪窝里准备过年吃的很多别的东西,也都给狗刨了出来。

       从过年到开春,其实还有一个漫长的时间,但在我记忆中,好像只是瞬间。开春时候,开了九大,林彪当了副主席。这时雪化了,道路变成泥泞不堪,山墙边的厕所变成了最丑陋的所在,我们揑着鼻子才将它清理干净,但臭气犹存,久久消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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