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制铜镜的人（6首）

磨制铜镜的人（6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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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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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重这个内心有力的人
当岁月的地址下落不明，爱情落花流水
在古井边，他在坚持磨一块铜镜
从他手上传来摩擦的声音
粗砺，坚定，有节奏
他用一生的目光，去对应一尊铜的高贵

从肉体中抠出的铜，锈迹斑斑
但他坚信
在时间的铜绿覆盖下的深层
铜的古典纯正的灵魂
一直在那儿守候着一个人的心灵
他从身体里面一点点挖出暗淡的光线
照在前额的皱纹和手中的技艺

很多年了，他在耐心磨一块铜镜
身子与铜构成45度的锐角
他用咳出的血，浇在发烫的铜上
用破碎的心去磨合铜的硬度
刺耳的声音，迸溅的火花，飞扬的铜屑
落在他污脏的胡子和眉毛
他真实而虚幻的脸
隐藏在一尊铜弥散的芬芳里

他伤残的手磨得像一块薄瓦片
这个内心有力的人
他还要磨下去，要磨到铜的骨头
要逼出一块铜光滑、发亮
直到丢失的岁月渐渐显形，清晰
直到古老的青春在手中重新闪光
在铜镜里，他捞出自己
捞出玉桥上一轮当空明月


东风第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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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地仁厚，暖风善良，流水回到屋后
青山移到窗前
春光要故乡一望无际，要还乡书生的脸庞气象万千

今天，炊烟生动，青草新鲜，我的爱人树枝滴水
云朵缠绵
我要她百花齐放，要她一颗一颗的幸福泪珠涟涟

今天，虫蛇伸腰，万物转身，地气涌上柳枝
燕子压低屋檐
我的爱人要镜子蓦然回首，要一对玉镯旧貌换新颜

今天，酒窖飘香，羊群散漫，打鱼的人走下河岸
卖伞的人折向西边
季节要樱桃恪尽职守，要青鸟解开和天空的一生宿怨

今天，马蹄飞快，树木缓慢，古墓还在恋床
诗歌已跑过天边
岁月要心灵蒸蒸日上，要一个人抖开一匹锦绣河山


万物都成了我们的抒情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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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我们准备了故乡，盐粒，果园，闪电
为我们准备了稻米，房屋，母语，道路
亲爱的，我们只需怀揣着爱，和树枝上的苦难
就可以赶赴自由的山岗，参加春天的合唱

那边，河流在加深，潮湿的森林在工作
天空从岩石的肉体中，撕开了亲人的蓝色
我们把毕生的诗歌，把祖国的善良
分给了母亲，分给了跟我们一路小跑的花朵

再见了，那些在切割玻璃时流下的血滴
再见了，那些为心灵而失节的忧伤泪水
从爱情的喷泉，涌出了黑暗中的建筑
使我们有勇气和铜像一起，幸福地哭泣

看，金色的树梢上，摇动着神的七颗晚星
大地的树根，从美德钻进了我们的脚心
春天的摇篮为世界准备了万物，亲爱的
万物都成了我们的抒情对象，成了我们自己

那一刻
让大地在我们广袤的灵魂中漫游，歇息
当暴躁的海水，湮没了往日的山岗
让我们站在滚滚波涛之上，平静打开死亡的封面


对她说
[size=10.5pt]         ——献给一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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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对她说：光线。花房。风。新鲜的大海。[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暖色的玻璃在短语中出没。[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一串项链，在大街上，没有丢失。[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布孩子没有受惊吓，在车轮边，她还在唱。[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芭蕾还在盛开，钢琴还在继续运送苹果。[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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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语气再轻一些，语调再柔一些，语音再低一些。[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积雪消融，天气变暖。[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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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对她说：阳光变得越来越有力。[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诗篇在湖边取暖。树木开始春游。[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关好壁炉，新年就到了。新年的第三天是她的生日。[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夜莺准备了钻石，还剩下五根火柴。[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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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对她的耳朵说爱。对她的眼睛说爱。对她的指尖说爱。[size=10.5pt]
[size=10.5pt]俯下去，对她的心说爱。[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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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对她说：一个人依然可爱动人。[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祝福她的人依然可爱动人。[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母亲从乌云中抬起了头，脸色一天天红润。[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芬芳。湿润。柔软。积极。再一次努力。[size=10.5pt]
[size=10.5pt]对她说：岁月的头发被拉直。手放在心灵。[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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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对她说：尽管她听不见你说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size=10.5pt]
[size=10.5pt]也要坚持下去[size=10.5pt]——[size=10.5pt]对她说。[size=10.5pt]
[size=10.5pt]直到她嘴唇嚅动，感觉恢复，记忆苏醒，直到她说出爱。[size=10.5pt]
[size=10.5pt]重新像生活一样美丽，健康。[size=10.5pt]
[size=10.5pt]直到一个低语者，在持续的倾诉中医好自己的恐惧和孤独。[size=10.5pt]

大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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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我在大水库的水面，坐船，写诗[size=10.5pt]
[size=10.5pt]鱼在大水库的水里，听我朗读句子[size=10.5pt]
[size=10.5pt]1968年，在大水库底部红旗招展[size=10.5pt]
[size=10.5pt]十二个县的草帽，随红旗浮动[size=10.5pt]
[size=10.5pt]在大水库底部[size=10.5pt]
[size=10.5pt]是7万人的口号，是铁锹，箩筐，垫肩，开山炮[size=10.5pt]
[size=10.5pt]是斗私批修之后飞涨的进度[size=10.5pt]
[size=10.5pt]是师徒恋情在标语里发芽[size=10.5pt]
[size=10.5pt]在大水库底部[size=10.5pt]
[size=10.5pt]是指挥部的高音喇叭，是喜报，是拉歌的大嗓门[size=10.5pt]
[size=10.5pt]四类分子在右边，贫下中农在左边[size=10.5pt]
[size=10.5pt]中间是咬牙坚持的风湿性关节炎[size=10.5pt]
[size=10.5pt]在大水库的水面[size=10.5pt]
[size=10.5pt]我的诗歌想潜水，深入到底[size=10.5pt]
[size=10.5pt]被1968年的深度反弹回来[size=10.5pt]
[size=10.5pt]一只白鹇飞过大水库[size=10.5pt]
[size=10.5pt]看见11亿立方的水[size=10.5pt]
[size=10.5pt]把凉幽幽的蓝色铺向远山[size=10.5pt]
[size=10.5pt]一个人小小的影子，像在纸船上[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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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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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除夕的头一天，夜晚10点钟[size=10.5pt]
[size=10.5pt]大哥披着寒星猛地推开家门[size=10.5pt]
[size=10.5pt]一股冷风吹到了我的颈脖[size=10.5pt]
[size=10.5pt]大哥阴着脸，说[size=10.5pt]——[size=10.5pt]就这些了[size=10.5pt]
[size=10.5pt]我知道，一年就这些了[size=10.5pt]
[size=10.5pt]1976年的红薯[size=10.5pt]
[size=10.5pt]走了30里夜路[size=10.5pt]
[size=10.5pt]被大哥从肩上[size=10.5pt]
[size=10.5pt]狠狠摔到了地下[size=10.5pt]
[size=10.5pt]嘭的一声，浮起一片灰尘[size=10.5pt]
[size=10.5pt]在昏暗的灯光下[size=10.5pt]
[size=10.5pt]我看见知识[size=10.5pt]
[size=10.5pt]从一个青年黧黑的脸庞消失[size=10.5pt]
[size=10.5pt]很多年后[size=10.5pt]
[size=10.5pt]那嘭的一声，还在我的诗里震荡
[size=10.5pt]1976年的一袋红薯[size=10.5pt]
[size=10.5pt]沉重，忧伤，经得起摔打[size=10.5pt]


整理一个人的遗物


19天过后。我们在她的办公室
清理她的文件，书籍，公函，工作手册，办公用品
我们打开抽屉，找到了她的
发卡，胸针，化妆盒，集邮册，明信片，购物发票
还有一张阿房雪美容坊的会员卡，那上面记录着
还有16次未完成的美容

我们把一个人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区分开来
把一个人的生和死，区分开来
这些现在被称为遗物的东西，前些日子
和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还保持着亲切的联系
它们一直那么整齐地分类摆放着
显示出一个女性43年来养成的良好习惯

19天的灰尘落下来，薄薄地盖着一个人的一生
那本打开的台历上，留下了她最后的字迹
那些我们熟悉的清秀的字迹，像她温情的性格
两盆绿色植物在窗边油绿发亮。她常站在旁边
做眼保健操，从近至远地望着大街，楼房，天空
偶尔也会失神发呆

玻璃台面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2003年3月25日
在鸣沙山，她骑着骆驼，春天一样微笑着
现在，起伏的沙丘如同金色的波浪从她身后
撤退，缓缓地涌到我们的面前
变成了时间沉默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