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六月
残篇
意识腹背受敌。是为干涸的生:生来沉重,死亦不能鲜活。还未走过夏天,它嘲笑我的贫瘠。死亡悬在发梢上:被风绑缚的虫体,缠绕睡眠。我钻入夏天的阴影,蓄积雨水和秋天的悲苦:无从着力,听凭玩笑宰割。
残篇一
支配欲大概一直潜伏在人类的古老潜意识里,它源于古老的情欲:每个人都会在意自己的长处,这是独有的权力,也是个体属性的一部分。一直不喜欢看中式纯情片,片子里女子的纯情程度显然冒犯了我对所谓纯情的承受力,毕竟对于把矫情当纯情的传统手笔,我是深恶痛绝的。它们在充当女子爱情弥撒的同时也做足了性别歧视。
残篇二
朋友说:何处是归途,错觅千百度。诗意可存,岁月亦可静好。而风影怅怅,桐荫参差,乱云又兼夜雨,天街碎影诚然澹澹,唯惊心不已。
几时蝴蝶沧海,愿游丝过处,羁留几许云烟?
残篇三
没有欲望骚扰的宁静(罗兰.巴尔特)。如果这宁静不被死亡胁迫,那大概该是人生最富诗意的存在。也许为此,我很难容忍有别人的生活。
残篇四
永夜清醒,是为辨清黎明的阴谋。太明确的喧嚣,使幸福失于轻佻。既然时光的尽头还是时光,就让月光和暴雨同时到来吧:表层生活的溶溶月色永远无法抚慰灵魂。
残篇五
每一记回眸,都是岁月的深情留白。尼采说:相视无语,很好;相对微笑,很好;阿门,明日再相逢。能留住的终不会离开。
残篇六
人声阒寂,夏夜微凉。这世界,何处的黎明在坠落?微笑是世界施舍给人的权利,因为他知道所有微笑者都是虔诚的奴仆。哭泣的人最真诚,因为他们做了叛徒,一无所输。
残篇七
艾吕雅说,他知道离别的所有名称。曼德尔茨塔姆也说,他懂得离别的学问。在我看来,错生一世,实际上是最哭笑不得的离别:你在,却构不成半分在的证据;你不在,却无端占去一个名字。名词与身份的失调,如何能无视生活?此时生活存在的意义便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向生活告别。
残篇八
风影惊心。淡蓝色的清晨像半杯花雕。启明星说:风的心脏死去后,挂上朝霞。
第二天,天地初分野。记忆之所以会蒙上油彩,因为事情都发生在利斧开颅之前(就如盘古开天,人的记忆也是给利斧状的神经楔入潜意识的)。
残篇九
九是一个神秘的数字,比十有魅力。最完美时往往处处遗缺。
残篇十
拆字游戏
1, 梦在黑夜坠落,梦想在黎明升起:这是它们的区别和关联所在。
2, 每一个生活在生活中的人,都是生命的傀儡。他们因忙于演戏而失去了叩问神秘的勇气和力量。然而未来的拓荒者们都是生活的猎物。
3, 历史剧是用荒谬的逻辑演绎历史。这也比纪录片好,后者多半是弥天大谎,画面呈现的现实是图像时代惯用的伎俩。纪录片是宦官,历史是皇帝,只是皇帝们大多长于妇人之手,也承袭了温恭的秉性,因此渐渐习惯于与宦官合谋了。
4, 贫困和美——贫困如果没能摧毁尊严,往往成就美。
5, 各自远扬吧,今天和明天——贫困是界碑,青春是桥梁。
6,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拥有暴雨一样诗意而残酷的人生。这是他的磨难,也是荣幸。六月是痛苦的,它因此而怀育珍珠。
7, 最可怕的疾病往往看似无所病征,但随时都有夺命的杀伤力。贫困是一生的疾病,一个人终其一生或许都不得自由。
8, “凡遇,合也。时不合,必待合而后行。故比翼之鸟死乎木,比目之鱼死乎海”。缘分是致命的毒药。但它对现代中国人的药效显然大为减弱:两千多年的孔氏文明毕竟约束了寻死的欲望,故生而不得其所,死亦无能浪漫。
9, 浪漫是高贵的痛苦。虽然文艺对它的鞭笞无以复加,但它毕竟孕育了现代精神。
10,严重的时刻,感受到另一世界的注视。死亡是镜面性痛苦,此时他人的安慰无意识中对死亡形成了客观承认。此刻痛苦之菌开始在空气中分娩。
11,爱是生命的本质,这种爱有上升为至善的可能性,这是人所具备的神性之潜质,天性之爱是无错的,而人之所以堕落皆因理性之爱(有意识的欲望:意识的兽性过度作用于爱,这是它滥施淫威、破坏造物的幌子)的滥用。
12,贫瘠者往往刻薄。海洋之深邃于溪流之清澈,天空之湛蓝广袤于零星湖潭。前者是希腊式的完整抒情,后者是情愫的残余或淤青。关于生命,我向往前者,但不贬低后者。那些饱受责难的孤客,往往是群小之中的君王。
以神之名
1, 死神给予凡人的两项戒律:虚无和恐惧。他妆扮成盛情的主人,在假面舞会上拉着你的手欢舞。死亡是凡人的红舞鞋。穿上它吧,来世再相逢。
2,卧轨者是自己的梯子,他们因自弃肉身而获得异乎寻常的骄傲。倒下使他们摆脱轮回和平庸:简洁、壮烈的诀别,自此跻身黑夜,拒绝醒来。太粘滞的生存摧残我们,绝大多数人因此而要求更多。因此绝大多数人都有色情狂的某些特质。铁轨使我们看到某种离开和超越的可能性。而卧轨,当然也包括其他任何形式的就义本身,是少数天才和疯子的行为。
3,每一次不完美的回忆,这诅咒紧系每一个不眠之夜。白夜沉沦在我的阴影中,由此丧失天空。
4,爱的缺失是人蜕化为虫的肇因所在,这也必然会使人沦为相互残杀而浑然不觉的智力工具。
5,瞧吧,光。它为所有内心深远的人笃信。有光的人是幸福的橙子。
6,文学作品的永恒价值寓于个体生活的非理性运转之中并独立于其物质影响之外,它构成独特而隽永的精神时空。它不是对于名词的类比而是参与其塑造的过程,而生活本身则无法逃开物质类比的诱惑和愚昧。这是由生活的物质性所决定的,也是这永恒神秘之母。蒙昧犹如暴雨,会催熟襁褓中的人类意识并对其加以锤炼,从而使其坚韧、独立并不失最初的野性和天真。
7,抓紧时间注视窗外的暴雨和夜空吧,因为夏日正盛。暴雨肆虐的夜晚是酒神的舞台,他的高贵恰恰在于破坏欲的膨胀和自由挥霍的情绪。
8,看看七月的人们,模糊而淡色调的眼。能看清的雨水都是镜子,照出沉重的自我。它逐渐交出个体的空旷,纯洁如第一次吻过的忧郁。这是我能看清的雨水,它们被识别和遗忘。当这镜子碎裂,镜子里的苦难再也无法完整地反射内心的孤独,人们又会彼此陌生,如在异乡。
9,名词不可怕,可怕的是名词的战争。真相或本质是这纷争的丛林下沉睡的土地。而我们无法为了得到土地而砍伐森林,因此只能看住自己不要走失。这是事情的可怕之处。
10,记住路易斯.拉拜的一句诗吧:我在极端苦闷中因幸福而哭泣,生活对于我既轻松而又艰辛。
002爱者呓
什么时候
又什么时候
心
才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
山河的年岁
——林徽因
1, 习惯了烟花就好
时间能证明什么呢?也许只是一场关于爱的劫难。
你敲门,发现他死去,脑部充塞着过度膨胀的寂寞。夜巴士一口一口吞噬着黑夜,你吞咽着风——城市最安静的颜色。
短暂的烟火——这座城喧嚣的泪痕,掠过眼角。
这座城的爱,也如烟花。
不经意地,你说了一句,像触动了死亡的神翕,神圣而荒谬。
该哀悼一下,纸币年代贬值的爱情。
这座城是空心人(hollow men)的大脑。
一场关于爱的角逐,多少不经意的人生。有多少不经意支起栅栏。
肢解你,唯情唯性的骨骼。
你想知道,在遇见与重逢之间,能有多少关于转折的战役。
无聊的问题。
他嘲弄的嘴角掀灭烟灰,像掸去尘埃一样,掸去神思傥恍的迷情。
不用过桥去,站成两岸才是风景。他死去了,然而。这故事也无法澄清。
因为你爱过,所以没有澄清的勇气。
爱是一种岁月,爱着爱着就挨到两岸去了。一条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河流,它是。它是你爱的纹路,那些可以爱和被爱的年轮。
我想说的,与这座城无关。只是它存在和延续的时空,成了这场游戏的背景。它可能只是一场飞扬的烟花,在所有人的爱中灰飞烟灭。看烟花的人,势必得承受“爱时代”的落幕。
不过,习惯了烟花就好。谁让这座城的爱与烟花同开呢?(2011,2)
2无名想起
转过很多弯,拾回一些弄丢的姓名,握在手中,掂量。
那么多羽毛,匆匆落定。那些陌生的城市一定多了不少鸽子。
谁又和谁有关联呢,朋友?我是否参与过你的生命,是否与你天空的闪电猝然相撞?
也就那么一闪痕,永沉大地。那么一次性的关联,消逝也就消逝了,留不下叹息,也留不下飞扬。或者只是曾经参与,一些在意识的谷底,摇摇晃晃的光线。
你可以把混沌看作虚无。
因为遗忘是天性。
那些回旋的光线,在风中断断续续——舞。
一些古老的温暖,它们生在有风的夜。
握不住,拿不稳。它们是老房子里的风,掀屋揭瓦。
一走即散——不妨就走走散了吧,当时只当是惘然。
可以期待的客观,不活在明天(我不关心评价,计较过往人事有辱善良)。
生存教人透彻。活在笔底的蛀虫,它们嗜血为生。
在另一个“寻金”的时代,渐次加浓的脚步蹂躏城市、奴役贫穷。
站在天桥上,突然觉得它正断裂,招摇的广告恍如经幡,一页页满涨风帆。那些路通向四方,漂浮在汽车里,摇晃,像不值得怜悯的支票。
会有多少次,某个不驯的波段搅乱这磁场的平静。也许偶尔。
某条鱼跃上甲板,分一味荤腥给炉边闲谈。
也许只是一条死去的河,漂在风中,倒悬。
也许不能忘记,异乎寻常的死寂——也是颠覆。
3,春天使天空具体
天空因春天而具体。
水和光的喧嚣,使仰望充实。
绿色嵌入阳光的黄金——眼睛的童话。光影妩然。
看不清的脸,在光里融化。
幻灭在无意识里生根,褪色于笑声的海浪。
像一场意淫的爱情。有些时候,模糊使生命趋于完整。微笑、淡淡地隽永,无需铭记。
邻座在笑,沉睡如我。风喂饱各种嘈杂。
太清晰者终将成尘。
以陌生做结,离别或然清欢。陌生使你成为你,而不是你们。你们是捆在篱笆上的绳子,围起暖暖的篝火。
长长的公交,天时倦怠,恍惚数载。你生在光之腋,有了杂草丛生的年岁。已死的是陌生,未死的时刻闪着光,都似曾相识。
有些白日梦跌入镜子,陷入空空的衣架。它们像安静的酒精,都着上我的颜色。我坐在车角,看一扇扇车门兀自开关。
褶皱的岁月片片成岩,死亡每天产卵。
生锈的卵,像鱼鳞,在皮肤上织起琐细的喧嚣。
麦子竖起耳朵的时候,该去收割。
让黄昏灰色的镰刀刈去杂念。
思考是光的纹路,省略肉身。
这些年岁,像月光下荒芜的城市。
我还要陪你走路,随走随唱。
这也只能活着的时候讲讲。
趁春天还在的时候。
(2011,2)
4.未寄出的信
握笔和铺开信纸的动作成了某种睡前条件反射。睡眠的触角,延伸向未竟的夜,如我假想的收信者,他或她,囿于我善良的心愿才存在。
这样一封信,收藏有我神秘的核心。
这个收信者,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之一——成为别的心灵与世界之间的独木桥,其作为堪比神谕。(2011-10-13)
5.风笛消夜永
天空已然坍塌,夏日浓郁。余热而下,夜色轻薄。
窗前草树翠吐芜杂,无端生出怀念的颜色。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上死
眼望着我”
懂得怀念的人会说玫瑰的语言。他们或轻或重地飘落,黄昏的灰色镰刀收讫一季柔情。玫瑰诗人的墓地埋着很多名字,他就这样睡下来,不能再听岁月和风声的争吵。
我怀念什么?我只能继续听,青春在体内喧闹,它不能与季节和解。这个时代没有经天纬地的爱情:言语指涉欲望。岁月的湖泊早已干涸,盛夏,竭泽之鱼拖着沉重的鳍爬上近处的树,口吐咸腥。沉思所及是一处黑洞,它不能容忍象征的鱼群。风声穿过林子,哭声延长荒芜。(鱼群哭了,都不是我的鱼)我爬上树,看远处滚过惊雷。
雷声过耳,赤脚踩湿不明朗的天:风暴铺平的路,如何能生长玫瑰?
(声音余波:余意风笛,其声清,其意远,其情苦而隽永,一往而凄)
众星死亡,风笛穿过记忆的棺椁。怀念从死亡开始。它在血液中流淌,充斥着岁月的智慧。而我自己是一座废墟,睡在玫瑰的眼睑之下。(2011,6,10)
6.普鲁斯特式
给你普鲁斯特式的想念。丢失的心脏缠绕于事物粗糙的表层,赋予它们敏感的品质。
月如雾中孤筏,夜色晦昧。
时间如棺椁,该把头抬起(它取自于某首诗,在某一个高度近视的夜晚)。看不清吧?
迷雾仍在。
神秘是爱的本质。日常现实的参与意味着神圣的终结。
悲伤和孤独,是我们美好的羽翼:离别使我清醒,作为最不伤及无辜的对抗方式。
时间如棺椁,也许你和我作为有情者,都有各自的尘荒和神殿。
相逢,作为某一桥梁的人格,横于此间。(2011-10-25)
7.“程序恐惧”
躯体作为反应质,在各种程序中颠簸:怜悯,恐惧,偏头疼,空旷。非连续性、被毁的躯体。怎么继续呢,如果无法享乐?当然,享乐不是生活,而是自由。
她怕一切程序和躯体,虽然被限定的视野犹如性别区分一样猖獗。然而无论如何区分,躯体和死亡都是雌雄同体。死亡是另一个躯体,被程序化的视域所隐蔽。
爱。一个死去的躯体,美丽与恐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