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白色黄昏

     

下雨了，真是。说话时的背景竟然如此凄清，像注定不会得到的爱情。马可.奥勒留在斯多葛派的理智骗局中获得了帝国沦亡之后的可怜尊严和近乎自欺的平静，茨威格在荒凉的美洲获得了死亡的激情和绝望。太悲惨了，这些无人倾听的灵魂。它们或许还在历史的犄角中流亡：自我放逐此刻转化为被迫流放。历史翻云覆雨，往往造就一批聚天地精神独往来的灵魂却不关心他们落草的土地，管它是马厩还是土著莽林。时间的巨大玩笑，只能使后来者看清荒谬，并继续参与形成中的荒谬现实。错位的生，很难摆脱意志的枷锁。今晚雨水很浓，它唤醒了我所剩无几的温暖，它们显然丧失了栖身的土壤，被生活的浪花和惯性打碎。事实上，贫瘠的土地遭逢最后一场掠夺的时候并无悲伤，因为它已经丧失了爱恨的能力，因此也不具备被伤害的能力。

 

    青春很美，这种明亮葱郁的美感甚至唤起了时间的怜悯。我们花大把的时间去体验恍如梦影的美好，回忆时满怀温情。善意的光源像脑中疯长的树木，照亮肉体和灵魂的多重联系。有几个黄昏，我清晰记得，具备了所有趋于完美的色彩，它们像风中飘落的白玫瑰花瓣，落在我匆忙的脚边。白色的黄昏——面对它们时，我会张开体内的无数萤火，在大片青碧的湖水中放生。黄昏此时也缓缓注入我体内，输入悲伤的毒素。最后，它们渗出眼眶，像邱妙津那只鳄鱼的泪水。太美的黄昏，和青春一样，使我受伤。时间赋予人的静穆美好，此刻都融化在这样摄人心魄的光彩中，像无数管风琴一同演奏，说着风的语言。这时刻——它慷慨淋漓地绽放，注定不能长久。它使我有机会触摸永恒的羽翼，也将我一次次弃掷在半空。我一直被这样的黄昏放逐，它使我一次次远离自己的本质而陷于自我表层的矛盾和挣扎。我一次次从这样的暮色中逃亡，从语言中抽离。

     我变得越来越少说话，想要远离自己。沉默是完成自我的一种方式，被剥夺的语言开始内化并在许多单独存在的黄昏展开关于孤独的论证。你生命中必然有一些黄昏很特殊（就像我的几个白色黄昏），它们将你的生命抽离既定轨道，使之淹留在某处神秘的所在。声音无端被抽离躯体，我也不提出申辩，而是像困顿的死囚，渴望流放、与自己和解。我感到更多的声音在体内，像血一样慢慢凝固、形成类果核的肿块，而我驮着这具躯壳，慢慢爬行在无人的荒漠上。时间的河流在身旁汹涌而过，而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这河上。

    我的形象终于被激情涂写得模糊不清。 

    我在极端苦闷中因幸福而哭泣，生活对于我既轻松而又艰辛。这没有回声的诗句，印证了路易斯.拉拜分裂的生活和心底的悲凉。个中滋味，也只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足为外人道。幸福根植在理性的判断之中，在语言确信性的笼罩之下。幸福被诗人的辛酸冲洗着，它们关乎生存的深度以及个体对生的理解。

    而栖息在语言层面的幸福毕竟不靠谱。

 

    苦难从来都是个体的，它无法让不相爱的人们明白。我无法生活在你的苦难中，正如你很难理解我性格成分中同时共存的乖戾与驯良。爱是同命，同声，同气，同情：完全相爱的人必须具备同样的命运轨迹、相类的声息取舍、同样的精神质地和趋同的性灵底色。因此，唯有在爱中才能发生真正的交谈。我不相信人类的爱情——这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吸尘器吸收了太多现代毒素。语言是为了交谈而存在的，交谈的人们大多都不相爱。这样，大多数交谈都成了独白，或者只具象征意义。它就像我目睹生命的流逝一如恍惚的影子，语言使我日渐背离灵魂。我怕冷，丢失了许多温暖，因为太孤独，怎么也守不住。我只能拾起一两枚玫瑰花瓣，嗅嗅残留的暗香。完美的玫瑰注定零落。它不会和你说话，只是把最美的一刻尽情演绎，迟些时候等你完全了悟时，为它所笼罩的一切幸福早已成为过往。

    美是无法持久的，它会陷入记忆并且破碎，成为悲剧和音乐的源头。你的记忆是美丽事物的乱葬岗。只是，如果你曾近乎完美或者已臻完美的境地，你会明白我谈话时的孤独与绝望。对于破碎这联接着过去悲剧的仪式，我为它近乎完美的努力由衷忏悔并由此完成对它的蔑视。 

                                                            ——20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