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去 -- 之一

1988年11月底，我乘火车来到广州，申请赴美留学签证。

我的行李少得可怜，不及我如今出门时的一个零头。我带着 UI 给我发放的I-20表---我这么一说，所有有过赴美留学经验的人，都会立刻明白它意味着甚么。到了今天，自费留学生，还是拿着同样的表格。

可是，我的表格却又不是那么普通的：在表格的最下端，打着一行字：该录取只在表格持有人的TOFEL 等成绩达到学校的要求后才正式生效。也就是说，它是一份有条件录取通知书。在赴美自费留学签证极不容易获得的上世纪80年代，手持这样一份I-20表格去办签证，实在有点搞笑的。

可直觉告诉我，我会很走运的。

我那时已经不上班有好一阵了。因已决定要去美国，就去申办停薪留职，想学学英文---之前，我不知有多久没看过英文了，拿起《新概念英语》第二册，还得查字典呢。我那几年浑浑噩噩，被无穷无尽的青春烦恼折磨着，感觉前途一片灰暗，终于也随起大流，想着出去转转，可能也可转运也不定。

原单位的头儿死活就不同意我停薪留职，威胁我说，那么你干脆就辞职。那时我竟不曾想过要辞职！或说不敢。我天天去头儿的办公室磨。那头儿是五十年代从上海分来广西的上海人，他平常看到吊儿郎当的我就头疼，所以我死活想不通，为甚么他就不让我寻法子离开。

我找到谭总----我们那个城市我供职的单位所属的系统主管局里的总工，请他为我想想办法。谭总在我代单位向他送报告时认识我的，他曾借调我到他的办公室工作过一段时间，我每日在那里为他写企划书，报表，显然，他对我的工作是满意的。可单位里一直在催谭总让我回去，理由竟是单位里的革命工作太需要陈某同志了！ 我的天，他们一见我就要愁容满面，头疼脑热的，心里却又是多么担心我滑脚跑了呀。

谭总和太太都是湖南人，也是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分到广西来工作的，话很少。他家里三个儿子，所以他明显地对女孩子特别友善。

谭总在一个星期内为我找到愿为我接挂档案的单位。

跑完接收单位这头，我的原单位却不同意放人。让主管局的领导谭总去劝他们放人，显然是不很合适的。这时，我决定去见西宁兄。

西宁兄该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高干子弟，老妈山东人，老爸陕西人。我们算世交。他在七十年代去长沙当了工农兵学员回来，在一家很大的国营冶炼厂工作。每个时代都有弄潮的时髦人，西宁兄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他无论言谈举止还是衣着打扮，都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到了八十年代，他忽然就红起来，成了经委的领导之一，到处见到他的名字。他该是政界新星的，可惜最终也没走很远，我想可能跟行事过于高调，锋芒太过直露有关。

我在春节前找到他，因为去学习英文，是在节后就要开学的。西宁兄听我一说，手就一摆，说，我过了节就去办。切，若真是不行，让你辞职你就辞，怕啥。如果真走不了，我给你再找个更好的单位！你不要怕！

意气风发的西宁兄果然节后就让他的同事，主管我所在的行业口的X 主任给他过去的老部下，我单位的头儿去了电话让放人。等我被盖章放任的时候，头儿说，看你平时挺老实的嘛！哼。

如今想到当年我在阴雨绵绵的春天里无头苍蝇一样东撞西撞的样子，真真是叫恍若隔世了。我不愿意，也必须很吃力地做着这些到处奔波找关系的事情。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正当要求，也需要人如此费力奔波啊。它让我清楚地看出，在那个地方，一个小民的生活有多么艰难。

我去了愿意接受我的新单位面谈。印象里，他们还让我考了笔试。我当时只是想，他们愿意让我挂着就好了，我真的就想只是停薪留职的。接见我的是单位里的第一把手金总，是在德国进修过一年的中年知识分子，江浙人。他跟我说，我们送你去学英文，工资照发。我对年轻人愿意学习上进是很鼓励的。将来出得去，当然是好事，可以见见世面；若出不去，学好英文，对工作也是有益的。

我喜出望外。我在那一年里，就带着这个我没上过一天班的单位开发给我的工资，脱产学英文去了。我不知金总如今在哪里了，我跟他就这一面之缘。在我拿到签证就要离开之前，他曾捎话来说要为我饯行，我因行程改变，都未去见成他。这么多年来，我也很少想起他，只在此时，当我打下这些字，他在我的背景里跳出来。我深深地感激他。

谭总退休多年了，年纪大了，身体不是特别好。我每次去看他们，他和太太都非常高兴，谭总还是话很少，我就跟他太太蓝阿姨聊些家常。

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