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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未比丹青见 ,人间别久不成悲 ---- 关于姜夔的记写(3)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1-20 08:01:36

 

让我先将《暗香》,  《疏影》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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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  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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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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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过的评白石的文字,都一定不能绕过“清空”二字。给白石戳下此难以磨灭烙记的,是南宋词人张炎。他在自己的《词源》里,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光是看这定语,已令人心往神驰。张炎定了姜白石的“清空”,就对应出吴梦窗的“质实”,让后来的人再读看时,都随了这两向走去。

 

   叶嘉莹先生非常直率。以她对苏东坡,辛稼轩的推崇备至,姜白石在她的标杆下,自是二乘。但她同时又是真诚的。她曾经说过,评各种不同流派风格的词,不能只有单一的度量衡,就象都是体育运动,你不可以用评论足球的方法去评论网球。

 

    我喜欢叶先生的这种治学精神。让人赞叹的是,她也不全总是单刀直入的,比如她谈《暗香》《疏影》。她说这两首词,都是梅,可是,“连王国维都说了,‘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白石哪一句讲的是梅花,我念了半天怎么没有梅花的感觉呢?”---这句亦是她曾经的困惑,也是我们大多数人最初读到它们的大困惑。

 

     叶先生说,她当年的老师顾随先生就叹:你看人家辛弃疾写梅,写一句是一句,只一句“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明明白白。然后还一个转回:“寂寞家山何在?”,意境攀高,又得千古风流。所以叶先生说,人家辛弃疾,果然口开就来,不拿腔拿调,不矫揉造作,且开口就品格崇高(?!)。相较之下,姜白石多么刻意,有心求高,求不浅,不俗,好,写啦,连王国维看了都要叫看不懂,不耐烦了。

 

       虽然叶先生也显然是将白石摆在苏,辛之下的,这是以传统思想境界为出发点得出的结论,叶先生在自己的传承体系里,此乃自然而言。但这并不妨碍她高度赞赏白石词作的艺术性,看到她有时禁不住叹“这句写的真是好”,“这真是美啊”,难免令人会心一笑。

 

     我随叶先生去读《暗香》,读出的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今晚的月亮象当年一般的美啊,让我算算如此美丽的月光曾多少次照见我在开着梅花的树旁吹起笛子(悬念来了),吹的曲子里还有一支叫“梅花落”呢(不能忘记“梅花”这个语码,在白石这里便是“少念情事”)。我让那个如玉般美丽的女子,别怕外面的寒冷,去折来一支梅花(递进了)。哎,我老姜如今老了(哎呀,按《暗香》的小序给出的“辛亥之冬”如此线索,推出白石其时也就四十左右:)),当年那些浪漫情事,跟心爱的人一起赏梅吹笛写词的才情也没了(好伤心的叙述啊)。我的感情被时光磨蚀了,我所爱的人也不在身边了,所以我就只能怪那梅花(当下的心境了)。那竹子外边稀疏的梅花,在我伤怀孤寂之时,把她那寒冷凄凉的香气,吹到我的坐席前(让人都要为他“揾多情泪”了呀:))

 

    接着老姜透口气,又来了: 隔着江水,我怀念着在远方的人。却无她的踪影消息。我想要折一枝梅花传寄给我所爱的女子(这里有典,略掉)。可路途遥远无法寻寄,只能徒然怀念。半夜下过雪,那梅花上都是白雪(多美啊)。每当我在这梅花前饮酒,一端起这翠绿的酒杯,便伤怀流泪(老姜真是千古情痴,一个“合肥女子”,竟是这一生一世的伤怀,那个田老师要从老姜这儿讲男人果然也有会痴情的,倒也有点可信)。红色的花瓣寂寞无言,引发我心中永不止息的相忆怀念(?!!!,田老师,我服)我永远记得我们携手同游的地点。在西湖畔有多少梅花,我们过去曾有多少欢乐,“此情可待成追忆”也-----总而言之,白石见到梅花,就要怀念某一个人。今年的梅花又吹落一地了,我怀念的那女子何时才能再见呢(好累啊,  姜白石同志!)。

    

 

      这词,你要说香艳,有的。但我看它,是它很好地完了一个自成一体的故事,不仅是伤怀。我想,老爸当年不提此等词句,很大的程度,可能是想我一个低幼年儿童,哪里该亲近如此艳曲?就是近得,哪里又能够理解得呢。

 

    按叶老师讲,史上有人是完全用徽钦二宗的蒙尘,北宋后妃沦陷到胡地来讲这两首词,她以为是不通的。

 

       这样,叶先生转到了《疏影》,这一首,倒是明显将国事之慨和个人私情相混而作的白石经典。

 

    一开首,就上“苔枝缀玉”,引得一向很节制的叶先生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写得真是好,有人赞他清空骚雅,他语言文字真是典雅,真是不庸俗,真是不浅薄,写梅花的美丽是苔枝缀玉‘”!多少个“真是”!--要果然有多少好,才能博得连叶先生也要这样叫起来!

 

       大兴在留言里说,叶先生的不好之处,是“说得太多”:)我在这里忍不住还要将她的更多抄来:“梅花里面有一种叫苔梅(多好啊,我该改这个名字呢, 哈哈)。苔梅的枝杆上都是长着绿色青苔的,所以是苔枝,而青苔的美丽就好像是翠玉的颜色。你看他的修辞是多么美(叶先生又叫了一声!),每一点青苔都是碧玉的样子”!   而那么美的梅枝上,栖有一对小鸟儿(有很美的典故,略)----又是怀念他跟合肥女子:)。反正关于白石的语码里,“梅花”就是相关“合肥女子”的,因他们在梅花盛开的时节分手,那女子最后另嫁他人,未和“最爱她”的白石结合(如果他现代一点,就该满足于“曾经拥有”了:))。

 

[未见过“苔梅”,却在这儿的山中得见“苔枝”]

 

     《疏影》一词,大体都被认为是写徽钦二宗在北方沦陷的悲愤(后半的词句显然导向此联想),但叶先生还是强调,对照着《暗香》,她以为在《疏影》里,至少白石是混写自己私情的悲怨的。

 

       接转到“客里相逢”,那是姜夔住在赏识他的退隐高官范成大家中(白石一生无有仕宦功名,都是靠人供养的清客,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寄人篱下。最后死在他所有的富有的知音之后,连埋葬的费用都是靠友人捐助,身世实在可怜),又见到梅花(江南梅花太多,如果住到我们广西,就不那么容易触景生情了)“无言自倚修竹”(这里用了老杜《佳人》典:“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在客居的处所,看到一个篱笆的墙角,黄昏时分,又见到梅花,而那美丽的梅花就像一个美丽的女子。

 

     这个梅花引得白石联想:那江南的梅花,流落到北方的黄沙黄云地带了,如那美丽的昭君,落到胡地。这个转承联想,让很多人都要认定这词是写随徽钦二宗去了北地的后妃,但叶先生说,她以为更是一种比喻。他见到那篱边的梅,想到的是那个昭君回到了江南。白日梦里,一个美丽的女子,浑身戴着叮噹作响的环佩,在半夜时分魂归。而这梅花,该还记得深宫旧事:” 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这里,“蛾绿”就是黛色的蛾眉---就是梅花还记得,那个美丽的寿阳公主睡时,梅花一飞,就飞到两个眉毛建的前额上了--(此处又用一典)。

 

     那么,你该爱惜花啊,不要像春天的风,不懂得珍惜花朵,令其零落。在这里,叶先生指出,白石似在写惜花,却也另有一层意思:就是当年遇到所爱的合肥女子,居然未能得到她,真要后悔当初不早备金屋(白石不是很潦倒吗?  这可怜的念想!),于是落花随流水而去,等看到梅花飘落时,心生哀怨。哀怨啥呢?“玉龙哀曲”啊----“玉龙”是一种白玉做的玉笛,而笛子的曲种中,有个“落梅花”,所以白石在说,等花落尽,听到“落梅花”曲,就满心的哀怨,到那个时候呢,你再想找那个芬芳幽香的梅花,已经没了,只剩下画幅上的梅花---“梦中未比丹青见”啊!!再就联回“人间别久不成悲”了!:)顺藤摸瓜,我也会联想了!;)

 

        看看,姜白石! 他在这样短的一个篇幅里,将一个断肠人的故事讲得何等千回百转!写出了一种我非常喜欢并以之为追求的小说意境:表面波澜不惊,下面暗潮汹涌---而且,这样的涌潮,是越沉潜,才越可感知的。而不是:“大江东去”“故垒西边”“小乔初嫁”“强虏灰飞烟灭”那样的“卷起千堆雪”,辟头盖脸砸来。

 

     白石就那样闷闷的,悠长却偏执地,握牢一枝梅花,一生一世,让人心生怜惜。如果他是我今日的友朋,我一定会劝他“忘了她的笑,忘了她的好,忘了那月夜的惆怅,也忘了那梅开时的烦恼!”---难怪田老师要对我大生鄙夷: 真是没个文化的大傻妞!:(  ——三次不认其弟子:)哈哈,我也会刻薄呢:)

 

    白石的过人之处,是他会乐律。《暗香》和《疏影》,竟是他自创的曲子。他的词若用广东话来念读,实在妥贴呢。白石一生,就靠诗书乐的高超,寄居富贵人家。那宋人大家的排场,每每请客,客人数十不说,光家里的舞女歌女,就几十上百之多。帷幕拉上,后面就飘香散雾,仿佛神仙境界。然后开幕,歌女舞女登场,不停地换衣,换插花,换佩饰,一场又一场(听起来怎么跟“春晚”的排场差不多?!)。白石就在这样的家里,让工妓,乐工歌妓学习他的歌曲,到时演唱。何等风雅!我曾经多次跟友人说笑,我常常梦想,自己哪日就回到古朝,坐在秦淮河上一通明的七彩舫间,阔大繁复的矮台,成群的才子,穿行的佳人,在深夜里高谈阔笑,喝酒唱和,由那画舫不知漂向何方。。。。。。友问,那你又是谁,竟坐那台间?;)

 

 

        我非常庆幸遇到了白石。他呈现的是一种我天然气质里必会一见倾心的以思力取胜的精工,而不是那种过往习惯的以感发取胜的大铺排。我不幸在那样的语境里成长,就算老爸尝试过教养,也不能奈何我应付两下,趁他一个转身就一溜烟逃出疯玩。我甚至碰到过某语文老师,给我们的作文打分,分数要与文中“啊!”出现的次数成正比!!

 

   白石让我晓得了,我们写浩大的国庆庆典,不必“红旗招展,歌声嘹亮”,而可以是“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可巧,在我遇到白石的时候,我的人生阅历已让自己能够为他的“人间别久不成悲”当即俘获。因我之前已得到一种视界:越是深厚的感情,越会是徐缓的低声,甚或无声。越是巨大的悲痛,甚至越是让你无法流泪——我人生里最悲痛的泪水,都是在独处的时刻,怀想的时刻,突如其来的。因体会过那种永失我爱的大悲恸,终于悟出,悲痛无法化成力量,只可祈上苍垂怜,让时光慢慢将其消蚀,因此亦对那一套自幼被强灌的话语体系之虚情煽情滥情,生出加倍的恶感。

 

        我要感谢我的父亲。他对我的控制力是十分有限的,他对我所抱持的理想也几乎没有实现。可他的努力,在我的心里还是埋下了种子,它让我长大成人后,在异国他乡撞到白石,会被他吸引,会晓得APPRECIATE。我也要再次感谢田老师的不弃,引领我一程。一如对带我走近《圣经》的人,带我亲近智慧的人,我心感激。

 

     这是我散乱的记写。想记写姜夔,实在有年月了,写写停停。此番得缘,再次撞见,虽是草草,却也勾出大致。待来日再细补。

 

 

    让我将叶嘉莹先生简历也一并置存:

 

    

 [我还非常喜欢叶先生说的:“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

 

       叶嘉莹,号迦陵,生于燕京旧家,40年代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为诗词名家顾随先生入室弟子。50年代台湾大学任教授,并在淡江和辅仁两大学兼职教授,60年代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后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颠哥仑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退休后,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院院士。自七十年代末返大陆讲学,先后任南开大学,四川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客座教授,南开大学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所长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

 

 

 

本想将姜夔生平一并列上,想偷懒上网下载,竟是一派将他扛为“忧国忧民”愤中愤老的胡扯,想来就像将我描成会为实现某种主义而顽强奋斗的女战士,可能吗?  只好待改日再敲打吧。

  

 

谢谢读看,也许会有点闷。胡乱敲完,好好过年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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