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都没有拿着一本中文书不愿放手的感觉了。《1Q84》中译本,让我找回了那种感觉,那种愉悦,一时难以用言辞形容。
如果我说,《1Q84》非常小说,甚至该说太小说了,自己听来都有些语无伦次,但绝对是第一印象。
如今常听人说着说着,就说小说会死的。我不敢很快地在这个问题上作出判断,可读到《1Q84》时,我就总是在想,如果能写到村上《1Q84》这样的水准,小说且死呢。 它是如此富厚(rich and dense),更要紧的,还特别摩登——连观念都是。
我读中文小说,常常有很强烈的不满足,因为它们呈现的多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这里说的封闭,且不涉意识形态,只就文本所试图表达的观念而言。而《1Q84》是如此开放,甚至该说是发射型的作品。对这个世界,对社会,对人心世道的关照不留痕迹,却处处经心。村上对西方,特别是对美国的流行文化,显然非常了解,元素用得极好。日本推理小说和美国悬疑小说的要素结合在一起,天衣无缝。人物的性格塑造几无废话,却栩栩如生。更要紧的是作为小说家的想象力可谓无以伦比。
我不应该算是村上春树的粉丝吧。虽然早年读《挪威的森林》留下的印象深刻。我喜欢的是他笔下那种颓废的感伤。墨绿色——如果你要我简单点说的话,那就是墨绿色的。后来看到这位那位,都说的是信村上春树教的,但都觉得特别“赝”。后来一不留神,听说他已成为小资教父了——这跟我喜爱罗思,太不搭调了,也就一直沉默。久不久会在这里那里撞到他的新闻,都会跳过的。他为写小说需要的体力而长年跑马拉松的故事,还是去年北岛来加州时告诉我的。我还记得北岛说到村上那本谈跑步的书时严肃的表情,他让我去找来看看。我们那时大概是扯到写小说是体力活吧。因为听北岛如此说过,后来再看中文资讯,果然就到处都是村上跑步了似的。再后来,就是跑进《1Q84》了,铺天盖地,风靡大地,都要让人不知所措了。再后来,好几位阅读品味受人尊重的美眉,开始眉飞色舞地跟我讲《1Q84》,这跟我看电影的选择是一样的——信誉好的推荐人,当然要买帐。
我是夏天离开上海前,在淮海路陕西路交口地铁站下的
那个季风书店里买这本书的。非常遗憾,我不会日语。从大量劣质的英译中的读本里,我对国中的翻译文本带有戒心。有个美眉跟我说,你得找台湾赖明珠译本。可是我在国中,哪里找得到呢?以致我站在季风的书架前,果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只买第一册试试看吧。当时是想,秋天要去台北的,看一下感觉感觉,到时再去寻赖明珠版?
《1Q84》,就这样陪我上了越洋飞机。刚回到家的那些天里,在时差中不时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可只要清醒时,神思都在村上春树那里。
读《1Q84》跟读英美作家竟是如此不同。想来想去,是因为它有东方的情怀。象极了日本给我的印象。
青豆和天吾的互相寻找,如此东方,那种恒远深沉的惆怅是英美文学里罕见的。但若它只是互相思念,互相寻找,那它又是停滞的,陈旧的。村上的高妙就在这种地方。我以为这也是日本民族的精神所在。他们是东方的,也是西方的;他们是高远的,同时也是现世的。村上将这些表现得特别恰当,自然。青豆和天吾在彼此恒久的怀念中,又都过着最俗世的生活,不忘及时行乐的种种,现实,当下,被描画得如此生动。
我一直相信,要写好的小说,需要有智商的。村上的《1Q84》将他的智商水平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般的小说家,设几个悬念,一路推下去,能自圆其说,就很可以了。而《1Q84》的经纬是纵横交错地细密,同时立体穿插,智商不够的话,先就自乱了阵脚。可是村上却把握得如此从容。读着它,我老在想小时玩的一种游戏,我不知道它叫甚么,就只是拿一条细绳,打个结,套到手指上,就可以在十指的穿插间,变换出无穷多的花样。《1Q84》在结构上就有这样的魅力。一眼看去,它以青豆和天吾在奇,偶数的章节里交错出场。这种结构并无新意,就是他自己的《海边的卡夫卡》也已实践过了。在《1Q84》里,如果我们简单地将美国风俗里为男女娃娃标示的色彩来表达的话,那粉红的青豆和粉蓝的天吾,便是村上手执的两根画笔,用它们交替在一张不断扩展的平地上画出的双色平行线,但奇红偶蓝的一维表层下,却有层层叠叠的地下管道相互连接,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村上春树]
果然,看到村上春树说,他是根据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的格局,长调和短调,写出青豆和天吾交错的故事的。难怪。若不如此,如此华丽的结构,要凭空而起,太不可思议了。跟朋友谈起, 友说,那里完全可以用数理方程设计一个完美的小说结构的。比如《让大世界旋转(Let Great World spin》,那个结构,若用布朗运动的模式,在电脑上跑出个结构来,直接画瓢,就非常合适。我听得有点出神。是的,只是,为什么原创却总是别人呢?
说到这儿,难免想到眼下在读的那个我前面大肆吹嘘过Nicole Krauss ——当然你们有些人读了她的东东,有跟有我不同的感觉。我正在读她的《The History of Love》,她的结构也是非常华丽的。开篇几章下来,我已经被击倒。但是再看下去,就可以看出她跟大师的距离了:你的地下管道可以繁复,但设计师应该心中有数,不能最后建成自己也会迷失在内的迷宫。这就是村上技高一筹之处了。他的结构王国条条钢线都绷得很紧,不生毛边的。
还很喜欢他的笔调里日本式的清淡。关键是里面人的思想方式。书中人物对生命,对生死,对现世的情色爱欲,都站在一种特别的日本式的哲思上,无哭天抢地的大喜大悲,却点点滴滴清澈动人,人物的命运感在细节中从容呈现。
书里人物的眼光都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这点真是启发。对话如此讲究,简洁。人物的性格在这简洁中又栩栩如生。看着看着,我忍不住翻出自己正在写的东西来看,对着《1Q84》,再看自己那些啰里巴嗦的文字,真是很烦躁。写了那么多了,全盘推翻不现实,只能先走下去,回头再大动手脚吧。我那些曲里拐弯的句式,很多是从英文里过来的。可从句的结构弄到中文里,表达很困难。再加上文字的文体。之前不是不知,是不知如何下手。施小炜这个译本给人很多的启示,它是中国当代作家也没有提供的东西。没有想到的是,它还让我对自己的东东都产生了不快。希望这是好事情。作为南方人,作为远离中文核心语境的人,如今用中文写作其实也是困难很多的。很欢喜看到一种新的可能。从这个角度讲,我非常感谢《1Q84》。这样的一个村上,是以前的译本不曾提供的。比他写《挪威的森林》时代已是判若两人(当然,人们说,施小炜的译文才是回归了本色的村上,可惜我不能读日文,只好听之信之)。一个作家,写到六十岁,还在不断进步,真是让人佩服。
《1Q84》的英译本要到明年才能出来。很好奇西方读者会怎么反应。他的《海边的卡夫卡》英译本出来时,厄普代克老写过很好的书评。如今厄老已离世了。
看到有人在说,这书多么做作,故事多么做作。做作?所谓 文学艺术, 无不做作。功夫的高低在于你的扮相怎样,卖相怎样。村上春树的卖相好的,POSE摆得靓,就是好东东。你若有那身段,哪怕玩主旋律,也可一观,可惜你没有。
有些人又说他们拒读村上,那他们就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不是还有人说,他们就算住在美国,也不愿意学习英文,以保持对自己母语的敏感的吗?这是个人的选择。但是,有生命力的东西,一定是杂交的。新的思想,理解,理念,不可能从原地产生的。想起陈村说王主席安忆姐也说不读村上的。“小资教父”的东东嘛,不言自明。这让我想夏天在上海,她在电话里说: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多么洋派啊!那可不是中文的习惯句式。至少在中国,我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对我表达。是的,美国人总是这么说的:谢谢你打电话来,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没有一个人全封闭的了——在这个时代。我为她的错过有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