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要好好的

记得爸爸在世的时候曾经说：我死后，谁对你妈不好我不得依！我听到耳朵里却是如果你对你妈不好我在下面都不得依！见过一张家族老照片爸爸在他俩的合影上题字称妈妈：九妹。这是一对恩爱夫妻，一起度过了人生许多艰难的时候。爸爸讲爷爷死后，他的后妈一定要分家，把他俩扫地出门，他只好去亲舅舅家挑回一担苞谷，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磨成粉，由他在家炕粑粑，妈妈拿去街上卖，那时妈妈的脚生湿气不能穿鞋，只能光着脚板走在碎石路上。不知是爸爸炕的粑粑特别好吃呢，还是九妹的嘴巴甜，他们的粑粑每天都很快就卖完了。有了本钱就纺纱来卖，这次是妈妈在家纺，爸爸拿出去卖，妈妈纺的纱特别细，爸爸英俊聪明卖得也特别快。文革十年，爸爸因为历史问题被挂起十年下放到建筑队当混凝土工人，在那个艰难的时候妈妈没有离开爸爸和我们。妈妈说那个时候如果她要离婚其实很容易，因为按党的政策他们属于包办婚姻。妈妈那个时候在食堂卖饭菜票，一次开会学习档居然有食堂炒菜的大师傅拿个矮凳子坐在她旁边把头靠到她膝盖上，她说：我气疯了，我们老胡有问题你就敢这样欺负人啊？我趁起身抽起板凳扭身就走，会都不开了。爸爸挂了十年，妈妈等了他十年，为他生了四个孩子，我是老么。但是妈妈说，其实我下面还有一个，搬砖头的时候流产了。

爸爸走后，妈妈越来越失常，经常怀疑大姐二姐偷她的内裤偷她的钱，怀疑哥哥在她喝的牛奶里下毒。晚上两三点钟把我从睡梦里敲醒，说她嘴巴干，说她要死了，说她做梦满室红光冲天。白天却不记得晚上的异常行为。要不就深更半夜打开房间的灯，一个人啜泣到天光。我们原以为她是因为被爸爸照顾得太周到，宠坏了，爸爸走了整个天就塌下来。可是突然有一天医生告诉我们，妈妈是老年痴呆。怪不得她一个人出去剪头发，找不到回家的路。怪不得她按楼下的大铁门按不开，保安来帮她，她说保安知道她出身成份不好认为她是小偷。那一天星期五上午才七点多，我一开手机就收到二姐的短信让我把妈妈接回来，她实在是受不了，重感冒的二姐卧病在床，深夜妈妈还去敲醒她跟她理论羽绒服为什么短了一截帽子又为什么突然大了的问题。所谓养儿防老，好吧，就由我来代替爸爸照顾他最心爱的女人，我亲爱的妈妈吧。

星期五下午临近五点，我提前下班去宜家给妈妈买床。这一天是圣诞节，本来要和朋友来一个浪漫晚餐，红酒烛光。忙到晚上月亮升上天空，胃被饿得涨涨的，买完床和床垫床单后，我的钱包里只有十五元钱了，寒冷的夜晚好想早点回家，但是没钱打车，即使从宜家打车到华侨城正好十五元也不敢打车，因为圣诞晚餐不能吃空气啊。站在宜家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等来宜家的免费巴士，巴士送我到世界之窗，坐一站地铁回家，我去诚兴超市买减价菜，回家全部丢到锅里乱炖，有两条黄骨鱼一把白菜一碟死亡已久脱水的金针菇，好在还有红酒——朋友送我的圣诞礼物。一杯酒下肚，就犯困，于是洗洗睡了，那时刚过十点。星期六起来，打开手机，全是朋友邀请去酒吧狂欢的短信，居然有朋友给我疯狂地打了十几次电话。

星期六继续，为妈妈找全职保姆。可是给家政公司的订金哪里来？打电话给哥哥，问：下个月你能不能每月给我三百元。哥哥说：我没有那个能力，我要养儿子。你你你，你包吃包住一月三千，你你你儿子大学的学费由我和二姐出，你你你的儿子生活费由你前妻出，你的经济能力不够你每月给妈妈三百元吗？不能，大姐给好多我就给好多！大姐大姐一个月退休工资一千元，每月给妈一百元，你呢？那我给两百。养儿防老，你你你才是长子啊！好吧，妈我来养，我不要你一分钱，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儿子的大学学费你自力更生吧。放下电话，我大哭一场。我单身到现在，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承担这些人生琐碎的责任，不想这些坛坛罐罐阻挡我寻找梦想的路，但是今天我必须承担，因为那是爸爸心爱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十月怀胎生下我，那一刻曾经好痛好痛。

妈妈从今天开始，你的么儿给你养老送终。你这个么儿虽然大手大脚，虽然理财能力为负数，但是他有一颗热情的心，他有不少崇尚侠义的朋友。两个电话，一个给老余，一个给江宏。老余一个月总要见那么几次，一起喝酒一起红袖添香一起谈红楼梦一起旅行，江宏是几年见不了一次的朋友，我初初踏入深圳在深圳过年坐公交车就像打的士诺大的巴士上只得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但他们谁都没问我要钱干什么。星期六上午妈妈和保姆的高低床送过来，中午我吃了半碗酸菜汤泡老干饭，下午去南头找保姆。星期天上午九点宜家派人来安装床，我随后下楼去诚兴超市门口接保姆，中午十二点老妈妈回家来了，保姆正在拖地。

请姐姐和哥哥，妈妈和保姆，一家人去海景酒店中餐厅喝茶。姐姐给银子七百，哥哥给银子三百。还是一家人！只是我这个钢铲子碰着铁锅总是嘭嘭嘭的响。

妈妈，你要好好的。在你还能认得么儿的时候，么儿要带你周游中国，去那江南温柔乡中走一回。

附旧作：

                                   我的老爸走了

老爸小时候是个调皮的小子。在他出生的小镇一到夏天小河的水涨起来淹没镇上小桥的桥洞，他可以站在桥上一个猛子扎下去顺着水漂很远。爷爷怕他出危险禁止他下水，就用墨笔在他的手膀子上写字，如果字迹模糊了就要挨打，于是老爸玩水的时候总要把一个手臂高高地举起来。这个故事是老爸在长江边上教我们两兄弟游泳的时候讲给我们听的，可惜我们兄弟俩生性胆小谁也没有在长江里把游泳学会。

老爸酷爱运动，每天早晨坚持跑步，就是出差提包里也塞双胶鞋。我从记事起就被他叫起来跟着一起跑，大冬天的经常是天都没有亮。老爸篮球打得很好，在我们家的黑白照片里，有一张老爸球队获得亚军的合影，他高高地站在里面真是帅极了。老爸经常在我们兄弟俩面前夸别人家的男孩：你看谁谁谁，长得好敦犊哦。我不知道哥哥的感觉怎样，反正我挺自卑的。我读书的时候，有一回老爸来我们大学看我，穿着风衣很魁梧的样子，同寝室的同学赞道：你爸爸真有风度！还有一回一个朋友打电话来我家，老爸接的。后来朋友私下笑我，你爸爸声音那么男人，你怎么像个娘娘腔。

看着娇小的妈妈，我有时会想：包办婚姻其实蛮不错，如果不是包办婚姻，老爸和妈妈也许永远都不会认识吧。妈妈嫁给老爸那年18岁，老爸2３岁，结婚那天解放军进城，一边是送亲的队伍，一边是雄赳赳的军队。妈妈嫁给老爸吃了很多苦也享了不少福。抗战期间老爸在成都春熙路聚福祥绸缎庄做学徒，当时政府招募青年赴缅抗敌，老爸一腔热血报了名，因为年龄的关系没走成。后来回乡下帮爷爷做生意，爷爷是袍哥大爷他自然就加入了袍哥，当时的四川乡镇上凡是成年男子，大都参加了袍哥，就像现在的孩子参加少先队那么普遍。因为这两点，老爸被指为有历史问题，妈妈也跟着很受了些惊吓。老爸曾经戴着高帽子游街，也被关起来过。后来老爸说，当时关在单位里还是比较宽松的，有一回同室的室友家属带进来一块腊肉大家要切来吃，老爸找看守借把菜刀，看守不干，老爸就笑着对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自杀。于是菜刀就借到了。

老爸心细如丝家里的大事小事他全一手料理。我们家的被子、毛毯凡是大件的衣物从来都是老爸洗，冬天添被子添棉絮，夏天晒被子晒棉絮然后收起来铺草席铺篾席全是老爸的事，我现在还记得老爸烧开水烫篾席的样子。妈妈经常感叹说：就是我们家的棉絮有几床放在哪里，我都没搞清楚过。我们家的饭菜有时候妈妈做，有时候老爸做，但只要有客人来一定是老爸做。我最怀念的就是老爸做的白斩鸡，那个沾水的味道不摆了，硬是巴实得很，想起就流口水。家里的钱从来都是老爸管着，但是老爸走后，一翻抽屉存折已经全部换成妈妈的名字了，交电费和水费的本子也分门别类注明放好，一看到这些，妈妈只是流泪。

老爸一生坎坷。三岁时死了母亲，后母进门相处得很不融洽吃了不少苦，在县里初中毕业后徒步两天走到成都考高中，分别考取两所，之一就有著名的文华中学，爷爷却不给钱读，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就是大学毕业也找不到工作，读高中干什么，不如回来帮我做生意。老爸不肯于是留在成都做学徒。后来迫于生活压力回乡下结婚，第一个太太不久病亡，留下一个女儿，后来和我妈妈结婚，前妻留下的女儿又夭折。内战结束后新中国成立，老爸又回到成都，满以为一个新的生活在等待他，不久运动开始，他又被揪出来。为此他的大女儿初中未毕业就被赶到乡下当知青一直十年，回城的时候一只耳朵聋了。一个儿子我的哥哥性格扭曲，后来得了抑郁症，病情时好时坏。描述所有这些经历的文字都是冰冷的，但是生活于其中的老爸内心的挣扎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他留给我们的形象永远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昂扬的男人。

老爸９６年就查出来是肺癌，那时我们家在四川自贡。做了手术后恢复期间，成都的亲戚都来探望他，他拄着拐棍执意要把他们送到楼下，然后流泪挥手告别，以为将要长辞。怎料却奇迹般好了，继续担负起照顾妈妈和哥哥的责任，每天在厨房里忙活。去年我从澳洲回来，家里打电话说癌细胞转移，他在接受化疗，我以为他大限将到，急冲冲赶回去，一看他在家里生龙活虎，指挥若定，从早到晚满房间都是他的声音。以至于一天晚上他坐下来和我谈他死后妈妈和哥哥的安排以及对我生活的担忧我始终觉得很滑稽，不耐烦地说：现在说这些早不早了点哦。

但是这次他是真的走了。在住院前后不到一个月，在昏迷了四天之后，于２００６年元宵节的晚上１２点在医院里安静地去了。虽然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不是真的，我的老爸怎么会和死亡联系到一起？他这么精神这么硬朗，想起他就想起和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的响，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父母的合影，照片后面父亲写到：给葵儿，常见！爸妈９８，６月于自贡。办公室的同事都说我现在沉默了成熟了，没有了爸爸的儿子，在精神上就没有了挡风的墙，再也没有了任性的理由，也就到了不得不长大的时候。

老爸感谢你在人间给我们带来的幸福！